2024年7月14日 星期日

臺南水故事27 已消失的二仁溪「放竹棑仔」(臺南關廟區田中里、龜洞里;高雄田寮區、茄萣區)

 撰文:陳秋伶


  之前的水故事多是介紹常民過去的生活與灌溉用水,本文要特別介紹所紀錄的是「水運」。這個部份筆者認為是臺灣很重要且珍貴的歷史紀錄,為了閱讀方便,將此文章分成四個章節介紹,分別為:「準備工作」、「放棑過程」、「竹市買賣」及補充的「後記」。在此特別感謝主要受訪者包永瑞先生,與自由時報記者蘇福男先生,提供其於2015年在高雄市田寮區所紀錄崇德社區重現「放竹棑」的活動照片,還有分享人脈與資料的文史學者許耿肇老師,幫忙錄影紀錄的草分文化工作室鄭文德先生,以及擔任顧問的茄萣舢筏協會前總幹事蘇水龍先生。


  田中里、龜洞里位於南關廟,竹子曾是這一帶主要的經濟作物。2015年4月特地到此訪談村民關於過去二仁溪的「放竹棑仔」(圖1)這項已經消失的產業活動。2020年10月再次拜訪當時的關鍵受訪者,釐清一些細節問題,以瞭解過去在道路與車輛都還不發達的年代,山上的竹子如何透過溪流運送至下游平原與出海口的過程。

圖1、在半世紀以前二仁溪上游的竹子透過「放竹棑仔」,走水運到下游買賣,此為田寮放菜竹活動紀錄,2015/10/13,蘇福男攝



  臺灣在早期塑膠製品尚未普及的年代(約1970年以前),竹子是常民生活最常使用的素材,可以當建材(樁柱、支架與竹編夾泥牆,如:竹籠仔茨、寮仔與籬笆,圖2、3)、生活器具(如:籃、簍、籠、椅、搖籃、杓柄等,圖4),還有運輸或捕魚用的竹筏、防風用的圍籬等等,亦可生產竹筍供食用,用途相當廣泛。竹子的材質可塑性高,具數年至數十年之耐久性,日後也可分解回歸自然,是相當環保的材料。在過去竹子具有經濟價值,用量大,鄉村農戶普遍有種植。

圖2、竹籠茨,紀錄臺灣歷史博物館舉辦之「扛茨走溪流」活動,身穿黃色上衣的就是李養匠師,安南區溪南寮,2018/06/24,陳秋伶攝

圖3、竹編夾泥牆,過去建築常用的隔牆形式,六甲中社里,2016/05/13,陳秋伶攝

圖4、竹編器具,龍崎區竹編耆老張阿足女士與她所編製的竹製品,2019/08/27,陳秋伶攝



  二仁溪上游區域多惡地地形,土質不利種植果樹,竹子可以適應生長,且在塑膠產業興起前極具經濟價值,在當地便被廣泛種植,成為主要農產品之一。成熟的竹子在秋季便開始採收,冬至前需採收完畢,冬至後竹子開始長新芽(開春)則不宜砍伐。早期二仁溪出海口及沿岸有養蚵產業,在白露(農曆8月初)過後蚵農開始需要使用大量的竹子搭建蚵架(圖5),同時下游的魚塭、田園也開始搭建擋北風的棚架(台語:「風閘(hong-tsa̍h)」,圖6)為作物禦寒。在下游居民對於竹子的需求量大,而上游的竹子產量也出來,供給與需求便透過二仁溪的流水串接了起來!於是上游的竹農便利用竹子本身具有浮力的特性,直接綁成「竹棑仔」(小型竹筏),貨物亦作為運輸工具,使用天然的水力,送到中下游的「竹仔市」販賣,如臺南的龍崎、關廟與高雄的內門、田寮等區,過去都有「放竹棑仔」的產業活動。


圖5、養蚵用的蚵棚,多用較粗壯的大竹搭建,才能承受牡蠣長大後的蚵串重量,東石,2002/06/09,陳秋伶

圖6、擋北風的「風閘(hong-tsa̍h)」,搭在魚塭與田園的北邊,幫作物抵禦寒風、度冬,竹棚上會覆蓋茅草,近年來已被塑膠黑網所取代,四草,2003/04/10,陳秋伶攝



  本文口述歷史所採集的地點在關廟區的「松仔腳溪」(以下簡稱「松腳溪」),為二仁溪上游的支流,松腳溪的上游則是龍崎區的「大坪溪」。主要的關鍵受訪者為龜洞里居民─「包永瑞」先生,而中下游部份將輔以蘇水龍先生的補充說明。為了閱讀方便,以下將2015年與2020年的訪談內容整合後呈現,盡量拼湊出二仁溪放竹棑仔產業活動,在二戰後到消失前這段期間的大致樣貌。所寫年代主要為西元,日期皆為農曆,長度皆為台尺,後續不再贅述。放竹棑仔的產業活動推測至少在清朝時就存在,本文所訪談記錄到的口述歷史為二戰後到放棑消失,大約1940-1970年代期間所呈現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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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準備工作:立秋後砍竹,白露後放竹》


  包永瑞(圖7),1938年生,從12歲就開始跟著父親一起放竹棑仔,竹子是自種、自砍、自運與自賣,全部工作都是自己來。一年有三個時期會放竹棑仔:8月半、9月26和11月半,放到下游的竹市販賣。載下去的是「大竹」與「長枝仔」,大竹指的是刺竹,長枝仔是長枝竹,兩種是不同品種的竹子。


圖7、包永瑞先生是本文主要的說故事人,2015/04/30,鄭文德攝



  大竹(圖8)比較粗壯,可用來造出海用的竹筏和造屋的樁材,長枝仔(圖9)是以前起茨造屋時用來做屋簷與圍籬的竹子,兩種用途都很廣(見下)。刺竹有長刺,長枝仔沒刺。長枝仔從頭往上至3、4丈高都「平大支」(頭尾一樣粗),大竹也差不多,因此受到青睞。海邊的人要買的竹子是這兩種,主要是養蚵的人買去搭蚵棚、吊蚵串用,一般人也可用來起茨、搭寮仔。(註:長枝仔是以前起茨造屋簷在用的ênn -à和角仔的用材,橫的支條叫楹仔ênn -à,直的叫角仔kak-á)


圖8、大竹,就是刺竹,較為粗壯,常用來做樁材,關廟,2015/04/30,陳秋伶攝

圖9、長枝竹,較為瘦長,用途很廣,關廟,2015/04/30,陳秋伶攝



  竹子要在立秋過後才會採收,因為立秋前容易有颱風,如果下大雨,砍下的竹子容易被大水沖走。8月時竹子還在長竹筍,有些竹農會捨不得砍,但包永瑞家的竹子種得多,有些3、4年生的再不砍會乾掉、死掉,所以他們家的會進行採收。而且竹子在8月運到下游販賣的價錢比較好,因為已有蚵農開始綁蚵架了。9月會再砍一次,11月再一次,得在冬至前砍完,否則竹子要準備開春(長新筍)。冬至前砍下的竹子品質最好,最耐用且不易有蟲蛀。但冬至後準備開春的竹子砍下後就容易被蟲蛀,據說是因為竹子要長新筍會分泌帶有甜份的汁液,而且砍了也怕影響後續新筍的生長,所以在冬至後竹農都不砍竹子。


  竹子砍下來後,仍將葉子留著,因為葉子會持續散發水份,竹子乾得比較快,放乾的竹子要拖到溪邊時重量才會比較輕。放了差不多十天後,再把竹子上的葉子、枝條去除,用人力扛或用牛車拖到溪邊,準備綁竹棑。


  放流的竹棑跟海邊釣魚用的竹棑大小差不多,用一支4尺(約1.2公尺)的竹子作為橫桿來打底,把竹子一支支用竹篾仔綁起來(圖10)。綁好的竹棑都是4尺寬,大竹的棑仔長度是1丈8 (18尺,約5~6公尺),長枝仔是2丈4 (24尺,約7~8公尺)。這個長度是長期累積下來的經驗值,消費者覺得長度夠用,需要短一點時則可鋸對半使用,所以是由用途(市場需求)所決定。不過有時會有一、兩支竹子不夠長,還是會混在裡面一起賣掉…包永瑞笑著說。


圖10、竹棑仔以一支4尺的「橫支」打底,用竹篾將竹子逐一纏綁固定,田寮放菜竹,2015/10/13,蘇福男攝


  一隻棑仔,大竹棑的竹子數量大約是20支,長枝棑的大約是30支。竹棑前後之間再用竹篾仔綁接起來,中間相隔的長度大約3寸(10公分),綁左右兩處,讓竹棑之間遇到彎道時仍可稍微活動,但距離不可太大,這樣在河道中轉彎時,到一個角度竹棑之間就會相互抵住,不會歪斜太多,較好控制。


  2020年10月再訪,包永瑞看著蘇福男記者所拍照片說:「就是這樣!」(圖11)照片中的棑仔是可以站人的「頭前棑」。頭前棑是為了要給撐棑仔的人站的,不能再疊太多竹子上去,只能再加少少幾支而已,人的重量已很重,太重棑仔會沉下去。竹棑的兩邊各綁一支大竹做「岸(huānn)」,一方面人可躺在上面休息(圖12),另一方面幫忙多載些竹子。竹棑的「岸」也可改用長枝仔,1支大竹改成5枝綁成一綑的長枝仔。

圖11、綁好後的竹棑仔(底座、頭前棑),田寮放菜竹,2015/10/13,蘇福男攝

圖12、竹棑仔兩旁綁有「岸」,為了固定架構與施力拉、提,也為了方便人躺下休息,田寮放菜竹,2015/10/13,蘇福男攝


  頭前棑後面接的才是真正載竹子的棑仔(註)(請見圖1),原則上底棑多是用大竹綁成(就是圖9的樣子),中間有三支橫桿固定,大約用14~15支。大竹棑上再疊約10支大竹而已,不能太多。長枝棑通常也是用大竹作底,上面再放10幾支長枝仔,因為長枝仔細,節間空氣少,浮力小又重;如果都用長枝仔綁,就會用到25~30支,且中間還要多加一支橫桿,否則前後會高低不平,因為長枝仔比較長。要一起帶下去的生活用品,如衣服、米、配菜、鍋碗、棉被與稻草等等,以及綁到最後剩下無法成棑的竹子,都綁在大竹棑上,因為大竹的浮力比較大,比較能載重。頭前棑只有一隻,大竹棑與長枝棑的數量則視竹農的收成而定。(註:   「頭前棑」底座用大竹綁成,上面站人。「大竹棑」底座用大竹綁成,上面載大竹。「長枝棑」底座通常也用大竹綁成,有時會用長枝竹綁,上面載長枝竹)


  如此斤斤計較,是為了在「浮力」與「重量」之間取得平衡。竹子本身的浮力有限,棑仔太重會流不動,但砍下來的竹子也希望能全載下去賣錢。綁成竹棑要放流的竹子,除了竹篾以外,全部都是可以賣的。如果要賣得多,不是在竹棑上疊更多的竹子,而是「綁更多的竹棑」,請更多的人手幫忙放棑。


  所有載竹的棑仔接在頭前棑的後面,靠人用力「擢(tioh,拉動)」與「撐」著前進,整體的重量相當重!通常是頭前棑會翹起來,後面的載竹的棑仔比較重,會稍微往下沉,一定要靠水的浮力,人才有辦法拉得動。包永瑞說,頭前棑就像一隻牛,拉著後面載竹的棑仔,而人在頭前棑的前面步行用繩子「擢」(拉動),也像牛一樣,真的很累!包永瑞用繩子綁在竿子上(圖13)示範「擢」的動作,「擢」是用繩子拉,而繩子綁在一支大約長五尺的竹竿上,這樣才能用肩胛頭揹著拉,比較好施力。繩子有特殊的綁法(包永瑞用「訣頭」形容,就是一般所說的「訣竅」,圖14),越拉會越緊,不會滑動。如果竹棑比較多隻,水比較少時,會需要兩個人用繩子「擢」才拉得動。所以後面可以接多少棑仔也要看「擢」的人是否有力,有力氣的人可以「擢」比較多隻棑仔。

圖13、包永瑞示範「擢」的動作,將綁在竹棑上的繩子,再綁上一支竹竿,用肩膀用力往前拖拉,2020/10/23,陳秋伶攝

圖14、繩子綁上竹竿有特定的綁法,才不會滑落,2020/10/23,陳秋伶攝



  包永瑞又說,下到茄萣的話,一個人最多可放(擢)8~10隻棑,他們家最多曾一次出80隻棑,扣掉他與父親2人,再請了7~8個人幫忙放。9月那次只下到中洲,他一個人就可以放(擢)12隻棑,因為在中洲之前的河道較直,棑隻數可以多一些。過了中洲,河道漸變寬廣,水量較多,轉彎處也多,有些地方很深,竹棑隻數不宜過多或拖太長,且一串竹棑最好要有兩個人操控,一人在前面負責「擢」(拉),一人在後面負責用竹竿「撐」與控制方向。但有時人手不夠,不得已還是只有一個人放。


  8月半的放棑,因雨季剛結束,溪水的水量夠,竹棑可直接放流,直達茄萣,不用「做水」,在中洲過一夜,只花兩天就可到目的地了。什麼是「做水」?就是在河道用土石造一條岸(土岸),把水留住,幾天後水位會蓄高像水塘一樣,也就是「簡易式的攔河堰」。9月26的放棑,通常就需要「做水」,但有時還有下雨就不用做。11月半放棑時的溪水量少,要運的竹子也比較多,上游一定得「做水」才能出得去。如果要「做水」,整個時間就會拉長。「做水」也是放棑前的準備工作之一。在此先簡單作名詞介紹,後續文中都會一再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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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放棑過程:作伴互助,順流而下》

  竹子砍下放乾後,竹農就請幾個工人把竹子拖到溪岸邊開始綁竹棑。包永瑞說,8月半那次他放12隻棑,父親也放12隻,9月出的數量跟8月差不多。11月出的量最多,除了他與父親兩人,得再請7~8個人幫忙,綁了大概80隻棑。溪埔堆了一大片竹棑仔,都看不見草,他用台語形容:「整個坪白蒼蒼!」(溪邊平地呈現擠滿白色竹棑的景象)

  等「大坪」(龍崎區大坪里,是位於上游的村莊)那裡的人通知何時要下來,松腳溪沿岸要放棑的人就煮些米糕或油飯帶著,和行李(棉被、衣服、鍋碗、配菜、一罐米、茅草等)一起放進竹簍裡,綁在竹棑上(圖15)。包永瑞說,出去後要用繩子拉,用竹竿四處撐,平時都只能吃蕃薯和蕃薯籤,只有放竹棑那兩天才有米可吃。「擢棑仔」很耗體力,容易肚子餓,沒吃米飯身體會撐不住。大坪的竹棑在早上出發,過中午就會到達松腳溪,大家會合後就一起出發。

圖15、出發前準備好接下來幾天會用到的生活用品與食物,放在竹簍裡,綁在「大竹棑」上,一起載下去。「田寮放菜竹」,2015/10/13,蘇福男攝



  放棑的流程與所需時間,三個時期不同,會受溪水量的影響而有增減。大致如下(圖16):

   「8月半」:大坪溪(第1天清晨)→松腳溪(第1天中午)→中洲(第1天晚上,過夜,第2天早上出發)→茄萣(第2天)


  「9月26」:大坪溪(第1天清晨)→松腳溪(第1天中午)→中洲(第1天晚上)


  「11月半」:松腳溪(第1天)→南雄橋(第1天,過2夜做水,第3天早上出發)→中洲(第3天晚上、過夜、第4天早上出發)→茄萣(第4天)


圖16、從大坪放竹棑到下游的路線示意圖,河道是彎曲的,箭頭是指方向,紅色的各節點與地名在後續文中都會提到。底圖Google map,陳秋伶重製



  8月雨季剛過,溪水豐沛,8月半的放棑不需做水,從大坪可一路順流下到中洲,在中洲過一夜,隔日下到茄萣,只需2天。不需做水,竹子就不用集中在同時間出去,可能同村莊內幾個竹農準備好了,就相約一起出去,主要是有伴同行可相互照應。

  9月26通常需要做水,有時還有下雨就不需要。如果溪水量少,在出發前就需要做水(築簡易式攔河堰蓄水),大坪需1週到10天,松仔腳需4晚到1週。11月半那次一定要做水,溪水都快乾了,大坪的竹棑就無法出來了,從松仔腳到南雄橋之間各庄頭都需要做水,放棑時再一庄一庄破水而下,水量才夠用。到了南雄橋也得停下2晚做水(9月26那次不用),因為出來的竹棑數量很多,需要更多的水量,也需要更多的人手幫忙圍堤造岸。如果要做水,就會約在同一天放棑,沿岸有放棑的聚落會相互通知。

  松腳溪上游是大坪溪,這一條水路最上面是從「大坪」開始放棑(圖16點A)(圖17),沿途各庄的竹棑會陸續加入,到達田中(圖16點B)時累積約有一百隻。田中到松仔腳(圖16點C,包永瑞舊家在沓溪)之間有4~5公里,沿途也有幾個村庄,一庄一庄再加入,到了松仔腳竹棑數量大約累積有2百多隻。從松仔腳再往下,就有田寮(圖16點D)下來的竹棑也加入。但田寮那一帶只放8月與9月兩次,11月因冬季溪水不夠無法放棑。以前是農業社會,農戶都有養牛,會牽牛去溪邊吃草,草都被吃得精光,所以溪岸開闊,比較好撐棑仔。現在沒有養牛,溪埔都長草和雜木,河道變很窄,人也不容易下去,很難想像以前溪流放棑的盛況。

圖17、2016年到龍崎順道進入大坪尋找放棑地點,詢問村民得知在「大坪橋」下,雖然橋下水淺、草木叢生,仍可看出平坦的「坪」,2016/04/09,陳秋伶攝



  在上游段的溪流較小,且地勢較陡。當秋冬季水量不足時,除了要做水外,放棑的過程很需要靠人力「擢」和「撐」,很辛苦!前面擢的繩子要夠長,因為到了水深的地方,擢的人就要往岸邊走,一邊走一邊拉,才不會把竹棑拉往岸邊卡住。放棑最好(一串)要出兩個人,一個人在前面用繩子擢,另一個人站在最後的竹棑上用竹竿「撐」,擢的人走在岸上,棑上的人則用竹竿往河道推進和控制方向(圖18),竹棑才不會靠岸卡住。因為棑尾會順著水流擺尾,整個竹棑容易脫離航道,後面那個人就是負責將竹棑推正,才能順利前進。水淺時就靠擢的人下去拉著竹棑前進,棑上的人就撐著竹棑不要擱淺。如果到「瀨仔」,就是水很淺的地方,棑仔容易擱淺,整串很重,兩個人都要下去用繩子擢,把棑仔拉到水較深的地方,才能繼續前進。

圖18、在棑上「撐」竹棑,用竹竿將竹棑往前推進,也推離岸邊,避免擱淺或卡住。田寮放菜竹,2015/10/13,蘇福男攝



  從大坪沿途而下的竹棑,剛出發離村莊不遠時,會有人在岸邊幫忙擢,如果自己有人手就自己的人來幫忙,如果人手不夠就要請人。有些村民會出來幫忙,但不會跟著走,只要把竹棑拉到水深一點的地方就不需幫忙了。只要有水流,竹棑走的速度會很快,岸上不可能有人在旁邊一直跟著竹棑走,人是跟不上的!淺的地方其實不多,到了水深的地方,人就要跳上竹棑,棑仔會乘著水流「呼呼叫」地自己往下衝,接下來整路都是放棑的人在負責。


  當下過雨,溪水量足夠,就不需花太多力氣「擢」棑仔,比較輕鬆。但如果山上出大水(溪水暴漲),水流太強也不好,竹棑容易失控。包永瑞說,曾經有一個同村的人就因為溪水太急,竹竿來不及把棑仔撐到岸邊,整個被水流帶著走,只能任由竹棑被水沖撞上岸後才停下來。也曾有一人因水流太急,到了轉彎處,溪水遇到大石頭會「滾淈」(水流不平均或產生漩渦),整串竹棑捲成一團。看到的人還問他:「某某人啊!你哪會綁沒齊,在那邊轉啊?」原來是控制不住,撞成一團。遇到這種情形,其它人看到都會下來幫忙扛、拉,有時岸邊的人看到也會一起來幫忙,把竹棑拉出來、重整,才能繼續前進。因為放棑,從大坪到松仔腳沿途村莊的人幾乎彼此都認識,只要有狀況都會來幫忙。通常這種失控的狀況會在發生8月那次,有時還會下大雨,從大坪下來到松仔腳,其間的地勢也較陡,水流較急,到了松仔腳以後,地勢就變得比較平緩了。


  到了「大溪(二仁溪)」(松腳溪接到二仁溪,圖16點E)河道變得比較寬廣,就會停下來把竹棑拆成兩條再並排接在一起,比如12隻棑,兩兩並排接成6隻(2x6),就變得比較寬、比較短,短一點比較好操控。如果有人出的量比較少,綁比較少棑,就不用這麼做。都是自己的棑仔拆接,不是不同人的棑並接。到大溪就不需要兩個人放棑,其中一人(通常是後面用竹竿撐的人)就可以回家,後續就由一個人負責「擢、撐」竹棑到下游竹市。


  竹棑過了松仔腳進入二仁溪後,11月半那次,到了南雄橋(圖16點F,臺南關廟與高雄阿蓮交界)會再停下來「做水」,大家就去剷沙土來擋水,然後在橋下煮食過夜,有些住得比較近的人會回家吃飯。在南雄橋停留2晚,等水積到快滿時,大家再一起破水而下。過了南雄橋後溪水量就足夠,不用再做水,當天晚上可直接下到中洲。

  雖然8月那次不用做水,有些人甚至會想利用大雨過後的水流之便放棑,比較輕鬆、快速,不用擢棑仔,用撐的就可以出來了,但風險很高。雖然過了松仔腳後河道地勢趨緩,如果遇到下大雨、溪水暴漲,水流很急,還是有危險性,最怕的就是「遇到橋墩」。包永瑞說,他的鄰居有一對父子,曾經放棑時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在出大水時放,到了南雄橋,前面的人看到快撞上橋墩了,就跳下水游上岸,後面的人也跟著跳下趕快游走,因為撞上橋墩的話,竹棑會整個卡住、翻覆、沉下,連人都會被勾住,很危險。


  如果有人的竹棑卡到橋墩,大家看到都會下來幫忙拆棑仔,一支一支拆開,拖上岸邊再重綁,只能這麼做。因為竹棑卡在水裡,會變很重,人的力量扶不起來,只能解開,一支一支推上岸重綁。如果衝擊力太大,有時連橋墩都快被撞斷。包永瑞皺著眉頭說:「以前的人真的很艱苦!所以如果出大水,我們就不敢出去!就算要趕市,也不行!太危險!我們家的人是遇到出大水就不出去,等水流變小或隔天再出去」。


  竹棑過了南雄橋繼續往下游前進,8月與11月兩次都可下到茄萣,但9月那次只能到中洲(圖19)。原因是二期稻作已經開始,當地人在8月半雨季過後,就開始於中洲鐵路橋往下游約200公尺處,造一條「土岸」攔截溪水(也是做水,簡易式攔河堰,見下)(圖20),引入一條水路灌溉湖內一帶的農田。包永瑞說,8月半那次放棑,土岸剛要開始做,要趁圍起來以前趕快通過。9月下去時土岸已經造好,橫跨溪流,竹棑無法過去,只能停靠在過了中洲鐵路橋(圖16點G)後再一點點距離,轉彎處的溪埔地上販售,在那裡會看到對面有一臺抽水機,把溪水抽進水路送去灌溉(圖21)。但有時9月還有下雨,土岸被沖破或當地人還不敢做(溪水暴漲容易被沖毀),竹棑過得去就可繼續往下游前進。11月半時二期稻作已收成,不需攔溪水灌溉,當地人就讓土岸自然沖毀,竹棑就可以過去。(註:「土岸」請見水故事第12篇的介紹,https://tainan-water-cultural-story.blogspot.com/2023/12/12.html )

圖19、坐火車往南,過了中洲火車站,經過二仁溪,在鐵路橋上朝上游方向拍攝,遙想過去耆老們放竹棑在河道上的景象,2020/10/31,陳秋伶攝

圖20、從鐵路橋上往下游方向拍攝,可見到文賢圳取二仁溪水的入口處水閘門,對面轉彎的河灘地,推測就是包永瑞所說9月26那次停靠竹棑販售的溪埔地,2013/11/10,陳秋伶攝


圖21、穿過中洲鐵路橋後,大約200米,就是包永瑞所說的土岸(簡易攔河堰)的所在地,2013年還可看見遺構,2013/11/10,陳秋伶攝


  9月來中洲買竹子一樣是在茄萣白砂崙、興達港那一帶的人,買好就用牛車(後期改用鐵牛車,民國50年代之後再改用卡車)把竹子載回去;也有人買了直接將竹棑撐進去旁邊的水路把竹子運回去。針對這點,蘇水龍補充說明,這條水路就是「涵口圳(圖16點H)」(先進入文賢圳,再接到涵口圳),涵口圳可通到興達港(圖16點I,水路:紫色箭頭)。以前養蚵主要在興達港那一帶,數量養了很多。涵口圳是灌溉水道,在過去也兼有運輸的功能。


  針對在中洲賣竹子一事,蘇水龍另外補充,以前出海的竹筏是用「麻竹」綁成,麻竹比刺竹更粗壯、更大支,浮力也較大。麻竹主要的產地在中部,尤其是南投,是用火車運到中洲火車站販賣,討海的人再過去買。等麻竹運到了,就有風聲傳去海邊,大家就雇用牛車(後來用鐵牛車)到車站,早一點到可以挑比較好的竹子,買好再載回去海邊。興達港那邊的漁民在中洲火車站買到的竹子就從涵口圳拖到興達港,那時候還是走水運比較多。其實中洲火車站是一個有趣的貨物轉運點,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再細追這方面的歷史。


  放棑過了中洲以後,河道越漸寬廣,接下來是否就更加順利了呢?到了中、下游,又會遇到什麼樣的狀況?看見什麼樣的風景?到達竹市後,又是什麼樣的情形?請見下段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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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竹市買賣:抵達茄萣,搭寮賣竹》


  放棑到中洲之前,會經過阿蓮區的青旗甲、石案潭與中路。在石案潭有一段河道水很淺,放竹棑隊伍不能一起過去,得一個人、一個人排隊擢棑仔通過。包永瑞說,水的深淺其實看得出來,深的地方有明顯起伏的浪,淺的地方就無浪、閃著光線。從上游松腳溪進入二仁溪後通常就只留一個人放棑,必須小心不要靠近水淺的地方,萬一走過去,整個棑仔擱淺,一個人拖不動,會累死。


  竹棑到了中洲,通常天色已晚,會停下來過夜。有時來不及,就在過了中路,還沒到中洲的岸邊過夜。在中洲,竹棑停靠在過了鐵路橋約100米的右岸灘地上,拿出帶下來的備糧(油飯或粽子)止饑,將草蓆鋪好,蓋上棉被,就這樣簡單地休息,隔天一早再出發。9月26那次,通常中洲攔水的土岸已經做起來,竹棑就直接停在此販賣;如果還有下大雨,土岸還沒做起來或是做了被沖垮,竹棑過得去,就會繼續往下游前進。


  竹棑過了中洲,就逐漸進入二仁溪下游的感潮段,河道寬闊平緩,有幾處的大轉彎(圖22、23)。包永瑞說,在上游用擢的(人下去拉著竹棑走)會比較快,竹棑過了中洲就只能用「撐」的,速度比較慢,下游水位較深,無法用擢的。放竹棑時都沒得休息,河道彎彎曲曲,水流會變化,放棑的人隨時要注意水流、調整竹棑方向,整個過程要用力撐、用力推,都要花很多力氣。

圖22、二仁溪河道過了中洲之後就逐漸進入感潮段,河道更加寬闊平緩,此處為臺南仁德區與高雄湖內區之間的「仁湖橋」,2013/11/10,陳秋伶攝

圖23、從中洲放竹棑到下游的路線示意圖,箭頭是指方向,紅色的各節點與地名在後續文中都會提到。底圖Google map,陳秋伶重製



  竹棑下放到感潮段,開始有魚跳上來。包永瑞笑著說,這個很有趣!越接近下游出海口,溪水是半鹹水、半淡水,豆仔魚很多,很會飛。水面上突然有龐然大物(竹棑)接近,有些魚容易受到驚嚇,會跳上竹棑,有時候人還會被跳上來的魚撞到(圖24、25)。如果來得及就用竹竿把魚打死,帶到茄萣上岸後,加竹筍醬煮成魚湯吃。跳上來的魚活跳跳地,人用手是抓不起來的,而且竹棑載重,有吃到一點水,並非完全浮在水面上,人站在棑上,水到小腿肉的高度,腳是泡在水裡面的。如果不趕快用竹竿把魚打死,牠們很快就逃走了。跳上來的魚有豆仔魚()、草魚、鰱魚等等。(註:原則上鯔科的魚,包含烏魚,受到刺激都會在河流上跳躍,普遍通稱豆仔魚。)

圖24、二仁溪下游感潮段,如果有船或竹筏經過,有些魚種容易受到驚嚇而跳上水面,此於搭乘茄萣舢筏協會的生態旅遊船筏上所拍攝,2015/04/02,陳秋伶攝

圖25、搭乘此類靠海船筏常有機會遇到魚兒跳上來,有時真的會撞到人,解說員通常抓起魚讓遊客拍照,照片中為鯔科的烏魚,有時也會有虱目魚,2015/04/02,陳秋伶攝



  到了湖內的葉厝甲、太爺一帶,還沒到二層行橋(圖26)之前,有一個大轉彎,當地人會把「大支杉」插在河道的轉彎處(攻擊坡,見圖1),每隔一段距離插一支,插很多支,用來減緩水流、保護河堤(那時還沒有水泥堤岸),因為旁邊有許多住家,怕水流沖刷造成潰堤,對生命財產造成威脅。但是放竹棑最怕遇到這些大杉,水流如果很急,會將人與竹棑沖往轉彎處,常常來不及改變方向,竹棑就會卡在大杉之間。人得下去推,此處水深踩不到底,只好在水中死命地邊游邊把竹子往上扶,慢慢解開,推往河道,過程很危險。大杉突出在河道上,下雨會有竹枝、草等許多雜質堆積在大杉之間,人和竹子如果流進去卡住就很難出來。有人會因困住在大杉,解開竹棑花了太久的時間,只好在葉厝甲過夜,隔日再下。

圖26、放棑時所見到的是日治時期大正10年(1921)竣工的「舊二層行橋」,包永瑞在講述過程有提到這座橋,2014/09/03,陳秋伶攝



  為了因應放棑過程落水的可能性,包永瑞很自豪地說,每個放棑的人從小就學會游泳,而且很會游,甚至會「站游」,人在水裡可以直立,胸部以上可浮在水面上,雙手可以做事情,所以就他所認識的放棑人,沒有任何一個因溺水而喪失生命。


  要避開轉彎處的大杉,有經驗的人就會提前控制方向,靠往另一邊(堆積坡)走,可是竹棑也因泥沙淤積容易擱淺,人得下去用繩子拉著走,或用竹竿撐離岸邊一些慢慢推進。這麼走比較安全,但要花很多力氣和比較久的時間。


  針對葉厝甲一帶過去有「插大杉」一事請教蘇水龍大哥。他說,以前的人喜歡在離溪邊近的地方種田,因為取水灌溉比較方便,但相對來說也比較危險。做水泥堤岸之前,二仁溪若出大水(下大雨溪水暴漲),溪邊田園的土會流失,甚至整片田園都會被水帶走。所以以前二仁溪都有人在「顧溪岸」,發現溪水上漲就趕快堆沙包或想其它辦法,預防自己的田園被大水損毀。這種情形主要發生在溪流的攻擊坡,於是有人就在攻擊坡的河岸「插大杉」,避免潰堤,保護旁邊的聚落與田園。大杉就是大支的木材(),但早期木材很值錢,通常是用大支的竹子插入岸邊的土裡,插很多支,用來減緩水流的沖擊力。竹子久了會爛掉、會倒,就一直補插,有些倒下就變成橫倒在水邊,放棑的人最怕遇到這種情形。竹棑如果被水流沖進大杉會卡住,陷在裡面動彈不得,有時整個棑仔會被沖壞掉,對人也很危險。(註:推測也有以前作為電線桿的杉木,此木材經過處理可泡水較不易爛)


  千辛萬苦終於抵達茄萣,那裡有一個轉彎處的堆積坡,形成一塊大灘地,放棑的人就停靠在一座橋的東邊100尺處,幾經確認,這座橋現在是「南萣橋」(圖27)。南萣橋當時稱為「渡仔頭橋」,早期是用竹子搭成的(圖28),包永瑞常常看到橋的兩邊有人在拋魚網抓虱目魚,那時溪裡的魚很多。而竹棑停靠的竹仔市就在近年來茄萣舢筏協會復育紅樹林與彈塗魚的白砂崙濕地(圖29、30),橋的另一邊就是臺南的灣裡。秋冬時茄萣白砂崙這塊灘地就是竹仔市的所在,從山上放流下來的竹棑一串串停靠在溪岸,一直往東沿伸。包永瑞回憶說:「有上千棑一起下來!一條一條停在溪岸,有時放不下,連對岸也有停,整個溪面停得滿滿的,看起來一大片白色!」


圖27、連接臺南灣裡和高雄茄萣之間的交通要道「南萣橋」,從白砂崙方向往灣裡拍攝,自1963年起改建成水泥橋,2015/04/02,陳秋伶攝


圖28、南萣橋的前身為竹子搭建的「渡仔頭橋」,蘇水龍說從竹橋邊插著的竹竿可以判斷此照是從灣裡往白砂崙方向拍攝,照片左後方即為竹仔市的位置。原照片由灣裡萬年殿提供,引自『二仁溪風華再現─環境與人文變遷影像集』,行政院環境保護署發行,2012年。

圖29、「南萣橋」東南邊的岸邊灘地,即為過去白砂崙竹仔市的所在,自2007年起由民間團體認養、茄萣舢筏協會將其打造成濕地復育生態,2015/09/03,陳秋伶攝

圖30、超過半世紀以前竹仔市的所在,現在是復育紅樹林與招潮蟹、彈塗魚等生態豐富的濕地,吸引冬候鳥到此棲息,珍古德也曾來參觀,2014-2015,陳秋伶攝



  竹棑靠岸後,把頭前棑稍微拉上岸,再用竹竿插入土中固定住,後面的竹棑就會順勢斜靠在岸邊,後面到達的人比照一樣的方式,依序往後一一停靠。接著在岸上比較乾的土地上開始搭建簡易式寮仔,能遮風避雨即可。包永瑞說,把帶下來的稻草鋪一鋪、綁一綁,一片一片合起來,很快,差不多一個多鐘頭就可搭好。到了茄萣,風很大,棑仔停好後就要趕快搭寮仔,尤其11月半那次會很冷。蘇水龍則說,小時候曾在白砂崙看過他們搭起的寮仔,都是面向南,稻草綁成一片牆,放斜的,用來遮擋北風,如此簡單搭起而已(圖31)。

圖31、在竹市用稻草與竹子搭建簡易式的寮仔,能遮風避雨即可,2015/10/13,蘇福男攝


  接下來就待在灘地上賣竹子,短暫生活幾天,所以都有帶米、配菜、衣服、鍋碗、棉被與草蓆一起下來,能夠就地生火煮食、過夜休息。包永瑞說,通常是賣一個禮拜到10天左右,快的話2天就賣完了,竹子賣完才會回家。覺得買方出的價錢可以接受就會賣,有些人很憨厚,比較不會做生意,就會賣得比較久。有些人會交給販仔賣,他則是自己賣(散竹)。要遇到一次全部被買下的機會並不多,通常買的人都會挑選,這邊買一點,那邊再買一點,覺得適合的才買,要應付不同的客人和拆卸竹子,有時候會很忙。蘇水龍說,因為用途不同,所需的竹子類型與標準也就不同,買的人都會依需求挑選適合的竹子。


  包永瑞笑著說,茄萣那邊的人一大早就會過來買竹子,很多是討海人,他們身上都只有穿一件類似「褌(ふんどし)」,用一條布圍著遮住重要部位而已,也沒穿上衣。聽他們說,討海不能穿褲子,因為褲子沾到鹹水,會黏在皮膚上不舒服,來回磨擦還會引起紅疹,所以就只用一塊布遮著而已,像穿裙子一樣,外地人看到會覺得很特別(圖32)。像他們自己放棑時,穿的就是平時在田裡工作的正常衣服,穿著上衣、短褲,沒有穿鞋,有時太熱就沒穿上衣。11月半天氣比較冷,放棑就會穿長褲下去。

圖32、以前物質不豐的年代,討海人工作不穿褲子,僅用一塊布圍著遮住重要部位,通風又不黏身,工作方便,通常會用「薯榔」染色防霉防蛀。此為參加台江國家公園的體驗活動所拍攝,2013/10/04,陳秋伶攝;最右邊的塊莖植物為山上自然生長狀態的薯榔,屏東獅子鄉,2024/06/10,陳秋伶攝



  在竹仔市不只有竹子的買賣交易,放棑的人也有生活用品的需求。包永瑞說,竹棑一靠岸,就有些在地的女人會擔水過去(當時還沒有自來水),如果她們把水倒進甕缸,就給她們一罐竹筍醬,因為她們都說竹筍醬很好吃。當竹子賣完要回家時,那些搭寮仔的廢材與沒吃完的竹筍醬,就會送給當地幫助他們的人作為謝禮。


  蘇水龍回憶小時候到初中時都會去竹仔市,等竹棑到達,看到有人在卸竹子,就過去幫忙搬,搬完他們就會喊:「囝仔,來!我這裡的篾仔給你!」那些竹篾仔拿回家可以當柴火,升火很好用,小孩子拿到都很高興!除了綁竹子的「竹篾仔」(海口人稱之「龍鬚仔」或「竹仔縛」)之外,有時候去幫忙,他們會回送比較便宜的「風頭竹仔」當作謝禮。比如說他們下來時剛好遇到下雨,寮仔不好躲雨,就到附近的廟或民家借地方躲雨休息,之後就送幾支風頭竹仔作為謝禮。「風頭竹仔」是長在竹叢外圍的竹子,長不大,節間很短,節很密,整支很硬,對於需要浮力和取竹皮就顯得沒有用處,一般來說是不受青睞的竹子。但因為很勇,都用來做竹棑的「橫支」,就是用竹篾把竹子綁在上面固定的橫桿(圖33),也適合拿來扛東西,通常會用來當杓柄或畚箕的柄。


圖33、竹棑的橫支通常是用比較堅硬的風頭竹,到竹市買賣,竹棑拆卸後,橫支就沒用處了,成為送人的回禮,2015/10/13,蘇福男攝



  當地人除了擔水過去換東西,也會帶自製的漁產品過去賣,有新鮮的魚,也有魚脯(鹹魚乾)和各種的「膎(kê)」(醃漬物),如:蝦仔膎、蟯仔膎(貝類)、蚵仔膎、蟳仔膎(蟹類)等等,竹農賣完竹子通常會買一些帶回家,甚至會有村裡的人吩咐代買這類的海味帶回去,或買回去再轉賣與換取其它東西。包永瑞大多會買鮮魚回去,他說「膎(kê)」這種東西有些人會覺得太腥臭而不喜歡,但也有人特別喜歡這種氣味,吃起來覺得滋味甘甜(圖34)。

圖34、以前沒有冰箱的年代,海鮮類保存不易,會以醃漬保存,於是有各式各樣的「膎(kê)」。照片中為「赤嘴膎」,是蟯仔膎的一種,赤嘴仔為環文蛤,文蛤也叫粉蟯,2018/08/12,陳秋伶攝


  竹子賣完,要帶回去的東西買一買,連同帶下來的棉被、鍋碗、衣服等東西一起放進竹簍裡,然後步行擔回家。包永瑞行走的路線,是從白砂崙的竹仔市,走渡仔頭橋到另一頭的灣裡,沿著溪邊小路,經過仁德的大甲、港崎頭和二層行,再走嘉藥旁邊的路到中洲,接著經過歸仁的林仔邊,再往東邊走就到關廟的龜洞。包永瑞說,如果從中洲走回到龜洞只需2小時左右,如果是從茄萣走回去,就要花一整天的時間。


  放竹棑仔的過程與甘苦談,到這裡把三次訪談包永瑞阿伯的內容,從砍竹、綁棑、放棑、賣竹到回家的過程,拼湊出一個大概的脈絡,好跟大家說明整個流程與空間流動的情形。它不是一個固定不變的模式,只有一個大通則,然後隨著各種因素而變化調整。放竹棑仔的方式會因當事人的想法、個性、能力、竹子產量、記性等因素,訪談所採集到的資料會有所不同,比如我問包永瑞阿伯綁棑的竹子數量,就跟許耿肇老師在10年前跟其它耆老問得的數量不同;又如包阿伯並沒有習慣在竹市幫村民代買東西帶回;還有,他可能較諳水性與判斷力較佳,放棑不曾發生過危險,但我們在其它資料中看過曾經發生過讓人遺憾的事故……諸如此類。有些問題也有記憶錯置的問題,只能盡量重覆詢問、多方求證,還不一定是完全正確的答案,畢竟受訪者年事已大,現在能問到的當事者已鮮少,而我們又沒經歷過當時的時空背景,連有些臺語用字、詞也聽不懂,理解力有限,不排除我們自己也有理解錯誤的問題,所以我找了蘇水龍大哥當顧問幫忙解惑,盡量減少錯誤。


  另外,放棑也會因環境因素,如當時的天氣、溪水多寡和所處村莊位置而有所不同,每次放棑所花的時間、是否需要做水和所下達的目的地,都會有差異。竹市也並非只有固定三個時間:農曆8月半、9月26與11月半,詢問幾次都說只是個參考的時間(可能「口訣化」比較好記,需再追查更多證據),在天氣許可與溪水量足夠的情況下,只要能出去就會盡量出去,原則上在秋冬季,從白露到冬至之間的這段期間。讀者如果有興趣,可以再循線追蹤下去。


  原本以為寫三段就可以寫完,但為了「再」釐清一些細節與可能記憶錯置的問題,透過蘇福男記者找到2015年他擔任社區營造指導老師的田寮崇德社區,聯絡窗口梁舒婷小姐,請她幫忙尋找可以一起討論的在地夥伴。2020年11月13日,邀請蘇水龍大哥與田寮崇德社區的夥伴,一起再度拜訪包永瑞阿伯。一方面大家一起聊天敘舊,一方面想透過多人討論,釐清一些時空可能錯置的問題,也聽聽田寮那裡放竹棑仔的作法跟關廟松腳溪的作法有何異同,所以再加寫一段「後記」。在後記裡會跟大家介紹放棑的人如何見證時代的變遷,如:為何放竹棑仔會消失、二仁溪如何變化,包阿伯後來轉型做什麼等等;也把田寮的夥伴所描述的放棑記憶,做個重點整理。


  本段最後,我個人很希望能看到當時「放竹棑仔」…千棑大軍齊聚在二仁溪上的畫面,想像著有如現在的高速公路連假時,擠滿串流不止的車潮般,在過去這樣的畫面是發生在溪流上。去年我在臺灣國定古蹟編纂研究小組的臉書專頁看見一張圖片,是過去日本保津川運材的畫面(圖35),雖然跟二仁溪的放竹棑不同,猜想應該有點類似吧?取得該粉專的同意授權,在此與大家分享。至於二仁溪上放竹棑仔的畫面會是什麼樣子,目前就各憑想像。期待有一天我們能有機會看到真正的相關影像,這篇文章能發揮拋磚引玉的效果。

圖35、日本保津川急流運材,引自臺灣國定古蹟編纂研究小組臉書粉絲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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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後記:放棑見證時代變遷、廢五金興起》


  講述完放竹棑仔的過程後,再請教包永瑞阿伯(民國27年/1938年生)放竹棑消失的原因。他說,從12歲開始放竹棑,到20幾歲就逐漸越放越少,主要是被陸運取代。在他於民國51年(1962年)當兵回來時,關廟、阿蓮一帶只有一台卡車而已,竹子先是改用三輪車(俗稱「鐵牛仔」)載,一段時間後,大約民國50幾年,放竹棑差不多就進入尾聲,改用卡車載了。


  2020年11月13日邀請長期守護二仁溪下游的茄萣舢筏協會前總幹事蘇水龍先生、文史學者許耿肇老師,以及田寮崇德社區前理事丁素貞女士與梁舒婷小姐、月世界人文協會前總幹事朱裕寬先生,一起再度拜訪包永瑞阿伯。針對放竹棑仔的消失,也異口同聲說是因為「改用鐵牛車,後來改用卡車」,竹子就不再走水運了。朱裕寬(民國41年/1952生)與蘇水龍(民國40年/1951生)小時候都有看過放竹棑仔,末期大約是民國53~55年,在他們讀初中的時候。當時車輛與道路都有逐漸進步,改用車輛運竹,既省時也省力,買家短時間內就拿到竹子,而竹農也不用冒著生命危險與溪水拼搏,所以大家很快就改用陸運。


  民國50-60年代,除了水運被陸運取代之外,竹子的銷量也不如以前,有逐漸被塑膠製品取代的趨勢。包永瑞說,最後幾次放棑下去,在竹市賣的時間越來越久,最後一次他記得很清楚,有些人就乾脆用便宜價格隨便賣一賣後回家,他則是叫車來載,把竹棑鬆開,一支一支搬上車,載回關廟,賣給當地的竹材行。那時他20~30歲,已娶妻生子,長輩也把土地放手讓他作主了,就決定轉作。他將最後一次賣竹的錢,請工人整地,原本5甲多地都是種竹子、放溪竹出去賣,後來全部挖掉、丟掉,改種木瓜,當時木瓜的價錢很好。後來也有培育樹苗,果樹、園藝和平地造林的樹種都有,許多屏東恆春一帶的芒果樹,是從他的育苗場賣出去的。


  包永瑞接著提到一個點,是我們始料未及的,就是二仁溪的「廢五金」產業,也對放竹棑產生影響。在他放竹棑的時期,廢五金產業已經逐漸興起,先是佔據了白砂崙竹市對面灣裡的河岸。此處在還沒有廢五金之前,下來的竹棑數量很多時也可停靠,後來廢五金越做越多,業者就不讓竹棑停靠。包永瑞親眼看見當地從事廢五金產業的人,就在溪邊拆廢鐵(歹鐵仔)(圖36),直接在溪裡酸洗(圖37),溪水污染很嚴重,放棑的人原本在白砂崙停留時會使用溪水,卻不敢再用。繼續追問,他說其實從10幾歲放棑時就有看見廢五金了,但還不是很多,然後越來越多。他在白砂崙賣完竹子後,會走過「渡仔頭橋」(南萣橋前身)接灣裡,再沿著溪邊小路通往中洲,沿途都會看到載有廢五金的車輛進出。


圖36、過去二仁溪出海口灘地充滿廢五金垃圾。原照片出處為時報基金會,1993年。引自『二仁溪風華再現─環境與人文變遷影像集』,行政院環境保護署發行,2012年。

圖37、過去二仁溪出海口廢五金產業污染溪水。原照片出處為時報基金會,1993年。引自『二仁溪風華再現─環境與人文變遷影像集』,行政院環境保護署發行,2012年。


  蘇水龍與丁素貞算了一下年代,包阿伯10幾歲時離二戰後沒多久,他所看到的廢五金,應該是拆韓戰後報廢的軍用品。包永瑞說,做廢五金很賺錢,所以越做越大場,但製造很多污染,溪邊都堆滿廢棄物,魚死掉很多(圖38、39)。之前都會看見很多人在渡仔頭橋圍網或拋魚網抓虱目魚,那裡的魚原本非常多。後來整個沿岸都搭寮仔(圖40),人在那敲打,都是飛機的廢鐵…之類的。之後養蚵也受到影響,剖開的牡蠣肉邊緣都帶有綠色,那時應該就已經有「牡蠣中毒」(綠牡蠣)了()!


  說到廢五金,包永瑞就頻頻搖頭說:「那些做歹鐵仔的真正很夭壽!都是很毒的東西!」。蘇水龍則回憶說,白砂崙竹市所在的那片灘地,當沒有竹市時,當地討海的人會在那裡曬魚乾,後來灘地也被廢五金業者佔用,就不曾再看見竹子下來至此了。(註:二仁溪出海口於1986年發生聞名國際的綠牡蠣污染事件,自此二仁溪口到興達港一帶禁止養蚵,過去仰賴養蚵與討海為生的聚落因此沒落,部份養蚵人家轉往四草、鹿耳門與七股一帶繼續養殖。)

圖38、過去二仁溪廢五金產業的污染造成出海口魚類大量死亡,蘇水龍攝。

圖39、過去二仁溪廢五金產業的污染造成出海口魚類大量死亡,蘇水龍攝。

圖40、過去臺南灣裡是廢五金產業的重鎮,業者自廢料中取出貴重金屬變賣獲利。原照片攝影賴青標。引自『經典雜誌』:惡山惡水二仁溪專題,2008年11月。



  接著,月世界人文協會前總幹事朱裕寬先生跟大家分享他們那裡(田寮)放竹棑的情形,他曾帶著耆老沿途確認各個停靠地點。田寮的放竹棑是從農曆8月到10月,從內門、古亭、崇德、西德,三和也有一個點,再過去就是新路仔。內門那裡會做水,然後通知他們要下來了,就順著水流一起出去(跟大坪溪接松腳溪一樣)。拖到茄萣的竹市大約2天,第1天晚上就在溪邊過夜,隔天繼續下去,有時竹子好賣時,到二層行(省道)(圖41)就賣完了。到二層行就開始有人搶著要買,因為有些人對竹子有特殊需求,會想先挑好的,尤其是作為建材之用。在二層行沒賣完、剩下的就再往下游賣。在竹市賣完結束時,當地的女人會擔水過來跟他們換那些綁竹與搭寮的廢料,他們也會在那買東西,再把東西擔著走回家,往阿蓮的中路一直走回去,差不多要花6、7個小時。

圖41、舊二層行橋曾經是省道公路,為交通要道,方便買竹之人運竹離開,照田寮耆老的說法,如有人急需竹子會至此搶先購買。2014/09/07,陳秋伶攝。



  田寮放最多竹子的時候是在8月半那次,這一線的溪水比較少,放棑只能放到大概10月,老人家都說只要看見「猴蔗開花」,就感嘆要等到明年了()。因為「猴蔗開花」就代表接下來不會再下雨,溪水開始乾涸,竹棑就無法出去了。所以內門、田寮一帶可以放竹棑的期間較短,只要天氣與溪水量許可的情形下,那裡的人就會想辦法衝出去,而且喜歡「搶頭市」,比較敢冒險。(註:猴蔗就是甜根子草,圖42)


圖42、田寮的耆老說「猴蔗開花」,放棑就要等到明年了。猴蔗指的是甜根子草。2011/09/17,陳秋伶攝。


  不像包永瑞的竹子是種在自家私有的土地上,會比較重視竹子的生長,盡量不要在8月竹筍還在生長時砍竹,所以他後來只放11月半那次。內門、田寮一帶的竹子多產在國有地,且為惡地地質(俗稱「粉土」),竹子生長量多且少有其它農作物,所以當地人為了生活,各種竹子都砍,有的是自己種或跟別人買,有的是去偷砍國有地的,只要有價值的竹子都載下去賣,種類比較多樣化(而包永瑞只出刺竹與長枝竹)。8月半出最多量,因為要趕赴岡山籮筐會(農具市集)買東西回家。


  丁素貞也補充說,內門、田寮那一帶的地形,曲流很多且很彎,所以他們的耆老都說一次最多只能放5~6棑而已,接太長的話遇到大轉彎會過不去。不像包阿伯出來的地點比較靠近大溪,水量多且河道較寬,可以一個人放到12棑,到大溪時再並接成6棑。而且他們那裡一定要2個人才有辦法出來,要有1個人在後面幫忙撐,把竹棑打直。聽耆老說,站在後面撐竹棑的通常是小孩,在前面擢的是父親。曾有位1百多歲的耆老說,他們一次放5~6棑下去到竹市,才賣1百元出頭回來!包永瑞回應說,差不多是這樣的收入,不過當時的錢比較厚,女人工一天才15元。


  丁素貞好奇地問包永瑞,他的竹棑上方有沒有像他們崇德社區5年前請耆老重現的綁竹棑那樣(蘇福男記者所拍照片),搭了一個稻草屋頂(圖43),他們說是因半途在溪邊過夜要遮擋露水才會這麼做。包永瑞回說「沒有」,他覺得這樣很佔空間,而且接近出海口時風很大。在半路過夜其實也沒感覺到有什麼露水,大概就只是霧而已,所以他只蓋棉被而已。


圖43、田寮的耆老會直接在竹棑上搭稻草屋頂,於半途中過夜可擋露水,但包永瑞阿伯並未這麼做。2015/10/13,蘇福男攝。


  丁再問包在賣竹結束後是否會買些東西帶回家,或也幫村民代買東西回去?包永瑞回說,的確都有當地人會去竹市賣東西,但他都多買鮮魚帶回去,沒有代別人買東西。丁素貞聽他們那裡的耆老們說會買海魚回去,她覺得不可思議,很好奇就問:「回來不會臭掉嗎?」他們回說:「不會!用擔的,走快一點!」。擔回去的有鮮魚和魚脯仔(鹹魚乾),鮮魚會在隔天早上起床後用豆醬煮來吃,不然山上沒有新鮮的海魚可吃。朱裕寬則說,那些放棑的人會帶蝦仔膎(kê)」(醃漬物,見第三段有介紹)、蟯仔膎回來,味道很臭,但有人覺得吃起來很甘甜,很喜歡吃。想吃還得拿竹筍去跟放棑的人換,才能換得一點回家吃,當時他們帶回去的膎,還用圓湯匙,一匙一匙舀起來賣給村民。


  朱裕寬提起「朱萬成」(),說此人載下去的竹子是最多的,拖一次的數量比所有田寮放出去的竹子還多,所以有時他會控制市場。如果價錢不好,他就不願意賣。有人讓他請去拖竹子,說有時候會被他氣死,竹子浸在溪裡,就是不肯賣,浸了好幾天,都快要吐芽了,他還不肯賣。朱萬成都是請工去砍竹、綁竹、放竹和賣竹,是個生意人,都拿大崗山的竹子,數量很多,所以就會控制價格。但包永瑞的看法則不一樣,他認為朱萬成是因為從頭到尾都是請工人做的,成本比較高,價錢太低賣了會虧錢,所以才不肯賣,不算是刻意要去控制市場。(註:此人在當地被稱為「崗山王」,曾當過國代,有興趣的人可以再繼續追查相關資料)


  最後,朱裕寬說,臺灣經濟開始起飛,是在高雄加工區成立的時候,幾乎所有農村的人都跑去吃頭路,都賺大錢回來,整個社會環境改變。鐵牛仔出來,竹子改走陸運,那時正是從農業社會要轉型成工商業社會的時期。包永瑞則說,以前的經濟在他小時候到光復後那段時間是最艱苦的,市場都還不是自由的,數量都有管制。國民政府來了以後也艱苦了一陣子,那時米還不能自由買賣。


  從二仁溪放竹棑的歷史見證了時代的變遷,工業 的進步促使傳統依賴勞力的產業活動逐漸被取代、消失。寫到這篇,已經將三次訪談的資料大致上整理、釋放完畢,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再延續追蹤與研究。歷史就像拼圖一樣,要拼湊得更完整,需要更多人的努力與分享。在此再次感謝包永瑞阿伯與其家人、蘇水龍大哥、蘇福男記者、許耿肇老師、鄭文德先生,以及田寮崇德社區前理事丁素貞女士與梁舒婷小姐、月世界人文協會前總幹事朱裕寬先生等人(圖44、45),願意為大家講述這段歷史,為後代留下一個紀錄。


圖44、2020年11月13日安排蘇水龍、許耿肇、丁素貞與朱裕寬一起拜訪包永瑞,進行綜合討論,陳秋伶攝。

圖45、2020年11月13日相談甚歡,訪談結束後合照留念,左起為朱裕寬、蘇水龍、包永瑞、丁素貞與陳秋伶,梁舒婷攝。



  在寫完第三段時曾寫道,筆者個人希望有機會看到真正過去「放竹棑仔」的畫面,很巧地,就在老照片社團中剛購買來珍藏的攝影書籍『晚清臺灣』中看到類似的照片。這本書收錄了晚清時期外籍人士來臺所拍攝之名人雅士、景觀及常民生活的照片。其中有一張主題為「河川下游的勞動」(圖46),照片中的人使力用竹竿推竹子的影像,如同包永瑞阿伯曾提到的情形:若竹子擱淺時會很重,有時一個人推不動,附近看到的人都會來幫忙。

圖46、「河川下游的勞動」,圖說:南臺灣一處河川中下游地區,數名工人在河岸以茅草搭建起簡易的工坊,在河川邊集結自上游運送下來的竹子,準備再運送至城市,當作是建材或民生物品之材料。引自《晚清臺灣》影像集,徐宗懋圖文館同意使用。



  此照片實屬難得,於是跟出版單位「徐宗懋圖文館」(新世語文化公司)聯繫請求授權使用,得到同意在此部落格中貼出與大家分享。照片中的背景可能是中部或南部的屏東,中下游才可能有卵石。耿肇老師見此照片異常驚喜,依田野經驗及文獻描述,推測此照地點可能為南投竹山的清水溪。至於清代竹子只有綁成綑流放,跟二仁溪及清水溪後期所紀錄的都是綁成竹棑流放,可能是地點不同而作法不同,也有可能是流放技術的時代演進,因竹子成綑流放遇撞易散,散掉流走會撿不回,綁成竹棑則比較不易散…等等,不過這一切只是猜測,需要更多的資料來證明。


  如果讀者有發現更多相關資訊,歡迎跟筆者陳秋伶聯絡,email: lynnchen3@gmail.com。或有需要這方面的資料用於研究或教育等用途,也請跟筆者聯絡。文中各張照片皆有註明攝影者或出處,如有照片使用需求,請跟攝影者或出版單位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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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與延伸閱讀:

1. 李僊錦、洪郁程、洪傳凱、周茂欽、簡辰全、許耿肇、林佳蕙(2013)。《大臺南的河川》。出版地:臺南。臺南市政府文化局。
2. 盧明教(2010)。《濃濃關廟情戀戀香洋風》。出版地:臺南。臺南縣關廟鄉公所。
3. 洪慶宜、溫振華(2012)。《二仁溪風華再現─環境與人文變遷影像集》。出版地:臺南。行政院環境保護署。
4. 田哲榮、徐安隆(2008年11月)。惡山惡水二仁溪。經典雜誌。124。P82-96。
5. 蘇福男(2015年10月13日)。田寮二仁溪「放竹筏」 重現百年生活記憶。自由時報。網址:https://news.ltn.com.tw/news/life/breakingnews/1474465。



2024年6月13日 星期四

臺南水故事26 關廟區─草埤與紅仙埤(布袋里)

 (撰文:陳秋伶)


  從台19甲線進入布袋里,可以很明顯感受到路的東邊是丘陵地,西邊是往下延伸的坡地,整個村位於丘陵地上,少有平坦大片的耕地。布袋里有八甲寮仔、打鹿洲、馬稠、草埤等等聚落,本次調查僅尋訪「草埤」這個聚落,原因是「草埤」這個聚落以埤為名,可以推測草埤存在已久,與聚落發展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以鄉志的資料詢問當地居民時,發現「紅仙埤」與「龍公埤」的位置描述不一致,藉此順帶作個紀錄作為比較。



圖1、曾是聚落灌溉埤塘的草埤,現已成了養魚池,2015/06/12,陳秋伶攝


  首先介紹「草埤」,它是一個實際存在的埤塘,為地方上劉家宗族的公產,旁邊的聚落便以「草埤」為名,南北分為「下草埤」與「上(頂)草埤」。在19甲道路靠東的路邊有一個鋁製柵門進去即可見到「草埤」,看似一個普通的魚塭,但有超過一層樓的深度,面積不大,所以看起來像是一個超大碗公。埤的東邊是丘陵地,有竹叢與雜木林可集水,埤的西邊臨道路是山坡,有埋涵管。3月份去調查時正在放水洘埤(圖2),放出來的水乾淨但帶有泥土,流入圳溝,再流到旁邊低窪處的水稻田中,呈現出「善用地勢」的安排,地勢由高而低:丘陵集水入埤→洘埤排水→圳溝→水稻田(圖3~5)。



圖2、草埤洘埤放水後可見埤底,2015/03/30,陳秋伶攝



圖3、草埤洘埤時,埤水仍會沿著溝渠引入下方的水稻田, 2015/03/30,陳秋伶攝



圖4、埤水帶有上游沖刷下來的泥土,水質混濁,富含養份,2015/03/30,陳秋伶攝



圖5、草埤下方距離僅100-200公尺的水稻田接收了洘埤放流出來的水,一點也不浪費,2015/03/30,陳秋伶攝


  受訪的是1936年生的許慶柱先生(圖6),關廟鄉公所的退休職員,向我說明他所知道的「草埤」與這裡的環境。他說,「草埤」是一個埤,這裡的村莊也以此命名,有分「上草埤」與「下草埤」,中間隔了一條「壠仔」。草埤歷史很久了,就他所知,這個埤日本時代之前就有了,是私有地,從日治時期設地籍之後就一直都是劉姓家族在經營,算是劉家的公產,現在是他的外姪子在養魚。



圖6、受訪的當地居民許慶柱先生,2015/03/30,陳秋伶攝


  草埤是原本是灌溉在用的,也有養魚,目前養的是吳郭魚、長腳蝦(泰國蝦)。這個埤的水呈現混濁,帶點紅色(紅仙、紅銹),是周遭土質的關係(富有鐵質)。小時候他和鄰居都會來這裡游泳,水色都紅紅的,浮在水面會有一層「水仙」,像煮東西浮在上面的泡沫雜質,不知道那是什麼。


  (看現場)這裡有一條「壠仔」,就是兩邊高中間低的低窪地(丘陵地形會出現),但可以耕作,旁邊高的地方就叫「平地」(台語叫「平洋」)。這條壠仔的北邊叫「上草埤」,南邊叫「下草埤」。東邊的丘陵地上有長樹的地方就是以前的保安林地。臺灣(南部)的地理就是從這裡開始,保安林以東是山區,以西是平原,保安林是日本時代命名的。這裡居高臨下,所以從興達港用望遠鏡就可以看到這座山(草埤東邊的保安林丘陵地)。他的雞寮(老家)背後的山叫作「虎頭山」,內潭埤那邊是北邊的「獅山」,到國道三的(關廟)休息站那邊就是「手網山」(從北而南:獅山→手網山→虎頭山)。二次大戰時,日本兵都有駐守在這(保安林一帶),因為地勢居高臨下,可以看到高雄港、路竹、岡山、阿蓮、茄萣等等,騎兵隊就駐紮在這座山,那時關廟日本兵很多!小時候早上都來草埤游泳,就會看到日本兵也在這個埤游泳,連很冷的冬天也得跳下去游,算是訓練。


  溪水在早期都沒辦法大量使用,因為山有坡度,流下去的水難送到高處使用,後來有發電機、幫浦等機械,才能抽溪水灌溉。沒有機械的時代,只能利用地勢,找一個平緩地攔水,讓水高起來,進入引水溝渠才能使用,像歸仁關廟交界的許縣溪就有做這樣的設施(攔河堰,後續會介紹)。關廟這裡因為地勢高,沒有水源,必須要做埤儲水,否則沒水可用。水由山往下流,在低的地方圍起來就可將水儲存起來。山腳下的低地,可以耕作的叫作「壠」,不能耕作讓水流過的叫作「溝」,一座高高的水窪叫作「堀」。


  如果周圍有山丘集水的埤比較不用擔心沒有水,如果是靠儲存雨水的埤仔就會常常沒有水,草埤旁邊有山,所以不用擔心沒有水可用。水如果太多,埤仔下面有做出水口,叫作「水ㄘㄨㄚ(台語,不知字如何寫),可以控制水位,水泥做的,打開就可以洩水。上方做一個天井,如果滿出來就從天井流出去,像水庫也有這種天井的設施(水利單位稱為「豎井」),草埤是直接埋暗管接「水ㄘㄨㄚ」,水太多直接打開「水ㄘㄨㄚ」讓水流出去即可。


  翻鄉志給許慶柱先生看草埤的資料,他看到書中寫到:「草埤因為會『吐紅水』又被稱為『紅仙埤』…」。這段文字他認為是錯誤的。他說,「紅仙埤」是另外一個埤,和草埤無關,現在已經填平蓋屋。許先生帶我到以前紅仙埤的所在地(圖7),許多年前被一位外省老兵退休後買下蓋屋,開了一間雜貨店維生(圖8)。



圖7、已消失的紅仙埤,現為菜園,左為許慶柱,右為現在屋主,2015/03/30,陳秋伶攝



圖8、現在屋主就在紅仙埤原址蓋屋經營雜貨店,2015/03/30,陳秋伶攝


  到了現場,許慶柱說,紅仙埤與草埤是不同的埤,已經填平了。差不多20年前填平的,地只有一分多而已,不大。這個水池位於山腳下,下大雨時水會從山上沖刷泥土下到紅仙埤,慢慢就淤積了,不是人刻意去填平的,是被雨水帶下來的土填平的,後來被一個外省老兵買去蓋房子,紅仙埤成了他自家的菜園。會被稱「紅仙埤」是因為山上沖刷下來的土帶有紅色(鐵質),所以埤水也就帶有紅色,當地人就叫它「紅仙」(台語)。


  以前這裡的人多是種稻,灌溉用的水都是靠儲存雨水,所以才會有這麼多埤,後來種稻的人少了,有些埤也就沒有作用了,被山上的土填平了也就不再整理(挖底泥),變成農地種竹筍、鳳梨或青菜。至於山上下來的水,後來政府蓋水溝,水就流到水溝裡,流到山下去。屋主補充說,以前下大雨,還會有摩托車被雨水沖下來,沖到家裡面來。


  另外,許先生又指出鄉志寫著「草埤的一部份,就是民間傳說的『龍公埤』」也是錯誤的。正好也請教他是否知道附近有「叛產」?他說,在他的雞寮西邊那塊地就是「叛產仔」,以前日本時代那邊有種洛神花和甘蔗,現在都沒有了,改成農地,變私有地了,以前有公地放領後就變私有地了。再往西過去是「五十區」…等,這些都是當地小地方的地名。為何叫「叛產仔」?他也不知道,只知道大家都這麼叫它。在「叛產仔」(雞寮隔著19甲道路的西邊)旁邊有一個「龍公埤」,跟陳靈光有關係,他認為跟草埤一點關係也沒有(待更多的研究)。以前那邊有一個埤的形狀,現在都沒了,而且二高蓋在那,都填平看不見了。龍公埤的位置,就在二高下面,溪經過的地方(圖9)。



圖9、關廟區布袋里2015年所做的埤塘調查相關位置圖


   筆者並非在地人,跑田野調查所參考的資料以鄉志為主,所幸因內潭埤的住戶郭容華先生的介紹,找到布袋里在地土生土長的許慶柱先生。他曾在關廟鄉公所服務至退休,小時候也經歷過日治時期,對於當地的地名與環境變遷瞭若指掌。有了他的帶路與詳細說明,留下了勘誤的紀錄,在此由衷感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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