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20日 星期一

臺南水故事22 關廟區─許厝湖:許厝湖埤、陳家古井、陳家埤塘、潭底(新光里)

 (撰文:陳秋伶)


  許厝湖位於新光里的西北邊,鄰近新化區與龍崎區,是農業型的聚落(圖1),據當地居民說,全盛時期曾有三百多戶,但在時代變遷下,人口外流嚴重,現在剩不到五十戶,且多為老人住在這裡,以種竹筍與鳳梨為生。許厝湖以「陳」為大姓,聚落裡主要的信仰「中壇元帥」就設在陳家古厝內。許厝湖村莊有一口「許厝湖埤」,大約有三甲多,後來被分隔成兩池(圖2、3),是過去許厝湖村莊周邊農田主要的灌溉埤塘,目前荒廢不用,有一養豬戶將廢水排入埤中,埤水呈現青綠色優養化的情形,旁邊的竹筍田會抽埤水灌溉。



圖1、位在新光里西北角的許厝湖,是個靜謚的山邊聚落,2015/04/13,陳秋伶攝



圖2、許厝湖埤被隔成兩池,這口是大池,2015/04/13,陳秋伶攝



圖3、許厝湖埤的小池,2015/04/13,陳秋伶攝


  許厝湖埤旁有另外一口埤塘,在此寫為「陳家埤塘」,是在農業全盛時期,許厝湖埤水量不敷使用時,陳姓家族再另闢的灌溉埤塘,目前也是荒廢不用,有陳家子孫在旁設養豬場,廢水排入埤中。許厝湖還有另一口埤塘,叫作「潭底」,就在村莊旁,以前是農田,後來因人口增加對建材的需要也大增,需要挖土製作土角磚蓋房子,田土被挖走後形成的低窪地,在下雨過後便成了埤塘,目測範圍不到一甲大,目前有人承租在養魚。


  首先受訪的是1940年生陳水益先生(沒拍照),竹筍農,雖然年輕時就搬離許厝胡,但田地仍在此,每天都回來種竹筍,收成帶下山到台南市區中華路的兵仔市賣。請他回想以前在許厝湖與用水有關的生活。


  他說現在許厝湖埤已經是死埤,沒在用了,因為都沒有在種稻了,現在都種鳳梨,不需要用什麼水。以前布稻仔都要用埤水,埤有連接一條圳溝,要灌溉就放水到田裡,常要花錢去清圳溝,而且水從許厝湖埤要繞一座山才到田裡,維護的成本很高,所以自從有馬達可直接抽地下水後就不用埤水了。許厝湖埤的水源是儲存雨水,自己不會出泉。對於許厝湖埤,陳水益印象最深刻的事,小時候牽牛去埤邊,想要下去洗澡,不知水深,下去差一點溺死,剛好有人看到才把他救起。


  以前的生活很辛苦,用水都要擔井水,埤水是沒在吃的,是用來灌溉的。以前的田都是看天田,有下雨才有水耕作,旁邊也有小溪,但是很少在用,頂多就是去洗澡而已。現在許厝湖(村莊)都有裝自來水,很方便了,灌溉都裝「西德」的(機械鑽地下水井)。小時候都要牽牛去草潭(下一篇文介紹)吃草,如果三月下雨就去撿田螺,草潭離家不遠。除了田螺也有「四腳魚」(青蛙),以前吃的肉就這些,還有溪裡、埤裡的魚蝦,許厝湖埤裡曾有人放養大頭鰱。許厝湖埤以前是很多人共有的,現在大多(股份)賣出去了,家中股份也賣給了自己的叔叔,所以許厝湖剩(陳水益的)叔叔夫婦住在那邊在顧(埤仔)。


  以前陳家有一口古井,但是陳水益的伯父不讓他們使用,自家只好另外挖一口井,但井的出水量少,大家都要排隊等。他老婆以前連懷孕時也得挺著大肚子去擔水,這是很無奈的事,男人得出去工作才能養家。為了能擔得到水,半夜一點就起來去擔了,才能避免跟人排隊等候。大多是陳水益的老婆在擔,有時是他自己去擔,然後3點再到田裡工作。


  他也回想起小時候去學校讀書,都要走好遠的路,要走路下山到關廟(市區),要過溪(許縣溪),有次也是差點溺水,剛好被叔叔看到救起來。以前這裡的人要去山裡工作,如果遇到下雨,溪水暴漲,都沒辦法過溪,就得等。他感慨地說,現在的人真的很幸福!


  另外,同是陳姓家族,還住在許厝湖村莊裡,1936年生的陳水號先生(圖4),請教他關於許厝湖埤的記憶,以及以前還沒有自來水以前的生活樣貌。他說,以前沒有挖井時要用水很困難,都去許厝湖埤擔水回來吃,後來有開闢圳溝,冬尾時會把水打開放到溝裡,送到這裡的田灌溉。埤水是很多人共用的,但使用埤水沒有什麼特別的規範。田裡有雨水的時候靠雨水,沒水時就用埤水去淹,田裡沒有水的話稻子會曬死。圳溝都是人用鋤頭直接挖土鑿成的,要挖很長一條,沒有用水泥,以前大家生活都很不好過,沒有錢去買水泥。水送出來淹田水後,埤就比較乾了,以前家家戶戶都有養牛,下午就會牽牛去埤尾仔吃草喝水,用埤底的爛泥巴塗在牛身上,這樣牛比較不會被蚊子咬。人要吃的水是要到埤的比較裡面去擔,是同一堀。



圖4、許厝湖主要受訪者─陳水號先生,與家中還有在使用的古井合影,2015/04/13,陳秋伶攝


  以前他的父親輩還有在用埤水,後來沒在種稻了,股份就賣出去了。許厝湖埤原本是一池,現在看到兩池是後來才隔開的。埤水淹完田後,有養魚的把魚牽起來,然後埤就沒水了。當埤裡沒水時就沒辦法擔水吃,就得去山頭旁,那裡有挖一個土井仔,去那邊擔水。第一個人去擔,大水缸擔得滿,第二個人去擔也擔得滿,第三個去擔就擔不滿了(意指出水量不多)。如果還是沒水,就到牛稠埔(靠近新化),那邊有一座橋,溪邊有坪仔(溪床),挖堀仔會出泉,去那邊擔很遠了。現在都有牽自來水了,或鑽西德仔(鑽地下井)灌溉用,埤水就沒有在用了,後來有人養魚,可是不敷成本,飼料貴,所以養沒多久就不養了,埤仔就沒人經營了。


  以前要放埤水前都要清水溝,然後將埤岸打開讓水流出來。以前日本時代,日本人出來巡,巡到埤塘就收為政府管,埤塘土地權雖被保留,可是使用埤水的人變成要繳水租。那時埤塘是好幾個人有股份,有人出比較多份的錢,有人比較少,一起出錢造埤塘,結果要用水還得繳錢。如果巡到圳溝水路還要再另外收水路的租金,像溝仔溪那邊就有被課到。但是這裡沒有被課到水路的租金,因為他們找不到水路(註:許厝湖的人要用水淹田時才用鋤頭去挖土成水路,沒要淹田水時就把土埋回去以逃避水路的租金)。小時候都會來這埤洗澡,夏天的傍晚牽牛來吃草塗土,把身上的衣褲脫起來放旁邊,只穿一條內褲就跳進去。以前大人都不希望小孩去上學,因為需要人手幫忙牽牛。


  陳水號先生帶我看他自家使用的古井(圖5),家中目前仍使用井水,沒牽自來水。這口井是在他20幾歲時去請示古亭的媽祖,乩童起乩踩踏指示挖井的地點挖的,很會出水,附近的人都來這擔,不曾乾過。他家的這口井現在還在用,用馬達抽井水到水塔再使用。



圖5、陳水號家中古井,2015/04/13,陳秋伶攝


  村莊裡最早的古井(圖6、7)則是位於供奉「中壇元帥」的陳家古厝(當地人稱為「大厝」,圖8、9)前,也是神明指示定位所開鑿的。陳水號說,大厝的古井水不能吃,有「水仙」(紅銹),但他家的井水就沒有(紅銹)可食用。大厝這口井有3丈6深(約10~11米),以前是農業社會,週邊都是豬舍、雞舍、糞坑(收集牲畜的糞便作為耕作的肥料),都是直接在地上挖洞,所以尿糞都會滲到土裡的地下水,尤其下雨過後,這些髒東西會跟著下滲到井水,所以大厝這口井水不能吃。不過這口井有一個傳說,陳姓祖先到這來搏杯,說這口井是神明要讓這個村莊「多出丁」(多生男孩),喝這水會比較容易生男生,陳水號笑說,結果這裡好像真的生男丁比較多。



圖6、當地人稱許厝湖聚落最早的古井,就在陳家古厝前,2015/04/13,陳秋伶攝



圖7、過去傳說若飲用這口古井的水易生男丁,2015/04/13,陳秋伶攝



圖8、陳家古厝,目前作為供奉中壇元帥與池府千歲的神壇,2015/04/13,陳秋伶攝



圖9、陳家古厝內部,陳水號於此講述在牆壁內藏神像的故事,2015/04/13,陳秋伶攝


  接著陳水號帶我參觀陳家古厝,古厝內仍維持以前大家族的建築形式,有正廳、後廳、左右護龍各三,以及過水廊等等(圖10、11)。陳水號說以前日本人統治時不准台灣人拜神明,到處去廟宇要燒毀神像,他們陳家人就把神像藏在斗砌磚牆裡面,才逃過一劫!等光復後再把神像拿出來拜。他笑說斗砌磚牆很好用,不只可以藏神像,還可以藏私房錢!



圖10、陳家古厝是保留著土角磚與斗砌磚牆的建築,古色古香,2015/04/13,陳秋伶攝



圖11、陳家古厝的護龍,2015/04/13,陳秋伶攝


  我請教陳水號先生關於「許厝湖」地名的由來,他說村莊內姓陳的比較多,也有其它的姓,但沒有姓「許」的人。曾聽長輩的說,「許厝湖」的地名是因為以前(在他還未出生前)土匪都會來村莊搶劫,大厝的房子都有「槍孔」,為了保護家園、抵抗土匪,不過後來整修時都補了起來,現在看不見了。那時有一個做官的人姓許,官做得很大,就放風聲說「任何人都不可以來搶這個庄頭」,村民用他的姓為村莊取名「許厝湖」,以招告世人:「這裡是許姓官員的地盤,土匪勿來!」。這個地名由來的說法真假無法確認,歷史上並沒有文獻記載,不同的人說法多少有差異(至少有兩種以上的說法)。


  陳水號小時候還有讀到日本書,但讀到小學二年級就輟學了。回想以前唸書時,要用走的去關廟,單程就要走一個多小時,要過溪(圖12),如果剛好有大人擔貨要去關廟市場,就會牽著小孩子的手一起過溪。家境好一點的就有書包可背,差一點的就用布把書包一包、捲一捲綁在腰上,用玻璃瓶裝水當作水壺帶到學校喝。以前物資缺乏,鉛筆用到剩很短的時候,不好拿又不捨得丟掉,就把筆芯弄出來,插在一根細竹桿的芯裡,就可以繼續寫…以前的經濟不好,大家都很惜物。



圖12、陳水號與陳水益兩位受訪者都有提到小時候上學時要過溪的記憶,現在已有橋可走,2015/04/13,陳秋伶攝


  以前種稻都是人工下田種的。許厝湖有兩種土質,種的稻子品種就不一樣。一種是下過雨後水會留不住乾掉的田,就要種「矮腳蘆」;一般田水留得住的(會著水)就種「水稻」,叫作「生果」,生長期比較久,要4個月,高腳;還有「雜種仔」、「ㄗㄨ仔」,是在綁鹹粽用的一種米。稻子的品種是本土的還是日本人引進的,陳水號就不清楚了,他說:「上一代怎麼教,我們就跟著做。」以前都是自己保種,取一些收成的稻穀,晒乾,裝起來,等下過雨後就把稻穀浸水,浸到發芽,再撈起來,用米篩滴水,上面蓋布袋,才不會太熱……然後男男女女再下田去插秧……(稻子育苗過程阿伯講了很多台語詞,我都聽不懂…唉!真可惜!)。他感嘆以前許厝湖人口不少,後來都搬出去了,或是老了死去了,沒有人要住這裡。


  另一個陳家子孫,1962年生的陳丙炎先生(圖13),在林元帥廟旁的陳家埤塘邊養豬,他也跟我說起陳家埤塘、陳家大厝以及旁邊另一口叫作「潭底」的埤塘。



圖13、也是陳家子孫的陳丙炎先生,旁邊是林元帥廟,2015/04/17,陳秋伶攝



圖14、離許厝湖埤不遠的陳家埤塘,是因許厝湖埤水不敷使用而再開闢,2015/04/17,陳秋伶攝


  陳丙炎說這口埤(陳家埤塘,圖14)是另外再挖的,沒有名字,是他們家族自己挖的。早期這周邊好幾甲地都是種水稻,許厝湖埤的水不夠灌溉,才另外再挖這口埤來用。許厝湖埤年代比較久,好幾百年了,這口才40~50年而已,是幾個有在種田的人一起出資挖的,儲存的水也大家一起用。可是現在都沒在種稻,埤水也就沒人在用了。這裡的埤都不會自己出泉,都是收集雨水儲存的,可是都不曾乾過,即使洘埤也不會完全乾掉,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口埤現在陳丙炎有在養魚,養大頭鰱和南洋仔。


  許厝湖埤已經很久了,曾經同時有好幾百人在使用這個埤灌溉,光是許厝湖村莊就有三百多戶了,加上龍崎、新化一帶也有人在這裡有田地。他聽父親說過,以前許厝湖埤有三甲多,差不多四百多戶在使用,要灌溉、要吃、要用…等等,也是會搶水,但不會有糾紛,因為是共有的。現在許厝湖只剩四、五十戶而已,很多人搬出去了。


  靶場就在許厝湖旁邊,砲彈三不五時會掉進村莊裡,常有房子被打壞,有次中午午休時間砲彈還打到某戶人家的房間床鋪上,竟然都沒有人受到傷。從陳丙炎有印象以來,砲彈炸到村莊裡面就有五、六次之多,都沒人受傷,他與村民都認為是供奉在陳家古厝的「中壇元帥」的神威保祐。他也提到現在古厝裡供奉的兩尊神像,是他大伯搶救回來的。日治時期日本人曾要把神像都燒掉,中壇元帥的神像比較小,他大伯就在牆壁(斗砌磚牆)裡挖一個洞,把祂藏進去,再用紅毛土把牆壁塗起來。另一尊是「王爺公」(池府千歲),卻來不及藏,那時大灶正在燒火,他大伯想:「與其給你日本人燒,不如我自己燒!」於是就將王爺公的神像投入灶炕裡燒,那時村民都很難過想說神明被燒掉了…,結果等日本人離開後,再去灶炕裡找,整尊神像好好的沒怎麼樣,於是村民更加虔誠信仰。陳家古厝因為後代子孫大多搬出去了,房子就用來作為「神壇」,供奉這兩尊神像,讓神明可以安居,不再移來移去。



圖15、從Google空照圖可見陳家古厝有著層層護龍的建築架構


  「大護厝」(陳家古厝)還維持了以前古早厝的整個架構,層層護龍包圍是為了防禦(圖15)。以前窗戶都是用菱字形的磚去砌成的,那種形狀可留「槍孔」,方便放槍在上面。房子內一龍一龍都是相通的,為了方便躲藏與防禦。光復以後重修房子時就把窗戶都改掉了,現在槍孔都沒了。這裡的古厝都是土角厝,裡面是土角磚,外面再塗一層紅毛土,這樣土角磚淋到雨才不會溶掉,土角磚材料的來源就是從「潭底」挖底土起來做的。


  以前「潭底」(圖16)是種水稻的水田,後來地主挖成埤塘用來養魚,挖起來的土就做土角磚。以前比較小,現在看到的是有再挖大一點,還有在養魚。這個埤沒有在放水洘埤,因為一方面裡面還有魚,另一方面這個時期附近的鳳梨田、竹筍田還有在用這個埤的水灌溉。「許厝湖的埤都很漂亮!到五、六月時有水,旁邊都有長草,風在吹時更漂亮!大家都會來看!這裡空氣很好,我有朋友住在台北、高雄,假日都很喜歡來這找我玩。我們小時候都會來這裡抓魚玩,抓烏溜、鱉、鱔魚…有很多種。」陳丙炎笑著說。



圖16、潭底是口小而美的埤塘,從南169鄉道到達許厝湖聚落時即可見到,2015/06/12,陳秋伶攝


  許厝湖依山(丘陵)傍水(埤塘),是個樸素的農村,仍保有許多土角磚建造的古厝、具有傳說故事的古井與過去跟農民生活息息相關的埤塘。尤其陳水號夫妻見到我這個外地人,在大太陽底下騎著機車到處鑽,停下詢問時就一直招呼我進入屋內休息躲太陽,然後再到柑仔店買飲料請我喝,一邊帶路、一邊仔細回答我詢問關於埤塘、古井、古厝與過去的用水,真令我感動!其他村民也同樣熱心受訪,讓這個山城聚落不但有著美麗的風光,也很有人情味,有著豐富的故事,讓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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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17日 星期五

臺南水故事21 關廟區─溝仔溪(咬狗溪):上埤、下埤、黃家古井、唐家古井(新光里)

 (撰文:陳秋伶)


  新光里溝仔溪一帶為平坦的台地,適合耕作,雖然近年來關廟區農田多改種竹筍與鳳梨,但在溝仔溪仍可看到一畦畦的水稻田。過去長期以稻米與甘蔗為主要作物,因此有灌溉埤塘的開築,從訪談資料的推測,溝仔溪的「上、下埤」(圖1、2)在清代就有了。


  溝仔溪以黃氏為大姓,埤塘為聚落中有種田之農戶共同出資修築,其中黃家佔大股。上、下埤在早年農業社會時,對位處高地的水稻田提供了灌溉水源,後來因產業轉型及灌溉渠道失修等因素,停止了農耕用水功能。在八、九十年代時,更因出水柵門損壞,喪失了儲水功能,逐漸變成一處回歸自然的濕地,沒有太多人為干擾,是許多候鳥及水鳥的棲息繁殖處所,形成了新光社區內一處不可多得的環境生態教育空間。下埤旁有一口古井,為黃氏宗族所開鑿,供全村莊自由取用,新光人都知道這口井的水質很好,不曾枯竭,出水量大,而且沒有紅仙(鐵銹)。




圖1、溝仔溪聚落的上埤,2015/04/10,陳秋伶攝




圖2、整修後成為社區景觀池的下埤,2015/06/12,陳秋伶攝

 


  第一位受訪者為黃家的子孫,1933年生的黃金山先生(願受訪,不願拍照留影),他說溝仔溪的上、下埤統稱為「溝仔溪埤」,依地形高低不同修築成兩個埤塘,當地人習慣分開稱呼為「上埤」與「下埤」。溝仔溪埤是很多人共有的,分成十大股,黃金山的大伯、二伯和父親三人持有兩大股,上、下埤一起計算,現在黃金山還保管著地契。黃金山的田就在埤邊,但他已移居到北花(里)了。


  以前埤水都是用來種稻,枯水期時(初春)用來淹田水的,曾有股東在埤裡養魚,洘埤牽魚時會收成很多大頭鰱,但已是小時候到年輕時代的事了。地雖然是股東的,但水被水利會佔去了,光復以後就這樣了。那時水權被政府佔去,原本用埤水要淹田的農民要放水,竟被阻止,因此許多農民對政府很不滿。水權變成政府的,地主就很難做事情,要養魚都不太敢養,因為如果水利會要用水,就把水抽走,要做什麼事都很難計畫。


  後來下埤被清空,是因為里長說要規劃一個水池公園讓人可以釣魚。這個埤的水源是儲存雨水,不會自己出泉,但是上埤的水都不會乾,有點奇怪,即使現在也還有一點水。以前要用水灌溉時,會先放下埤的水,沒了再放上埤的水下到下埤,上下埤之間有水溝相通(圖3),上埤有溢流口,水太多就會流到下埤,魚也會跟著一起被沖到下埤。




圖3、連接上、下埤之間的溝渠,生態豐富,2015/06/12,陳秋伶攝

 


  溝仔溪埤是有在開「股東會」的,黃金山曾做過負責人,改選後交給比較年輕的後輩管理。黃金山當負責人時,每年都會叫大家來開會,討論是否要把埤出租給別人去養魚,如有租金收入就利用股東會時聚餐,把錢用掉。現在埤裡都沒水了,什麼事都沒辦法做了。


  另一位同樣也是溝仔溪黃家子孫,1931年生的黃金葉女士(無拍照)則說,埤仔是有田的人就有名(股份),要種稻就放水下去淹,做田的農戶都有份,範圍是溝仔溪往下到下崁那邊的田洋。水要分配著用,開涵洞放水出來流到圳溝,再流到各個田去,不同區輪流灌溉,用水涵仔控制。自己的田淹水淹夠了,水就從水涵仔流出去到別人的田去。埤仔都是存雨水的,沒下雨、水用完就乾掉。上埤曾有人養魚,黃金葉女士的親戚曾在埤放養魚,養了大頭鰱、草魚、白葉仔,但魚都會被偷抓,後來那位親戚生病早逝,就沒再養了。


  溝仔溪的上埤現在成了一口蓄水池,僅有鄰近的竹農抽埤水淹竹筍田(圖4)。而下埤則因埤岸損壞會漏水,久了成了淺水的濕地(圖5),多年來生態已經自然演替。新光社區規劃師吳宗寶先生告知此埤生態很豐富,有許多候鳥與在地的水鳥在此棲息,昆蟲與魚類也很多。2015年4月到現地做調查時,下埤正在進行改建工程。6月再訪時,水門與埤岸已經重建,水也蓄深,已不見之前吳宗寶先生所說動植物生態豐富的淺水濕地樣貌了。




圖4、上埤目前僅有旁邊的竹農會抽水灌溉竹筍園,陳秋伶攝




圖5、未整修前的上埤,因漏水形成淺水濕地,生態豐富。吳宗寶提供

 


  溝仔溪村莊的路旁有一口古井,新光里的人都知道,在沒有自來水以前,溝仔溪這一帶飲食用的水便是依賴這口古井,已經百年以上了,住在附近的黃德參先生說本地人都叫這口井「古早井」,在此寫為「黃家古井」(圖6、7),因為是由黃氏家族所開鑿。這口井就位於黃金葉女士的家門口,她說起這口井時也回憶起小時候的生活。




圖6、歷史悠久的黃家古井,旁邊是近代才設的磚造水塔,2015/06/12,陳秋伶攝




圖7、黃家古井很深,接近底部可見疑似石頭磚,2015/06/12,陳秋伶攝

 


  她說他們黃家祖先在「三頭家(見下方註)」時代很有錢(種甘蔗),這口井是那時候開的,已有幾百年了(推測大約在清朝)。這口井的水很清澈、很好吃,自己會出泉,水量也很多,因為旁邊有埤(井距離下埤大約50公尺),有水氣可通。周邊的居民都來這取水,用繩子綁水桶舀水上來擔回家使用,大家都是農家人,有水用就好,家族不會計較什麼。(註:村民說「三頭家」就是以前溝仔溪有三個很有錢的人,這一帶的土地都是他們的,三個人在比賽誰比較有錢)


  井本來是平的,周邊的磚頭(井欄)是後來才加的,彎腰可以靠著,比較好汲水。以前路是土路,汲水會有水掉出來,土會濕滑,擔水很不好走!後來就用咾咕石鋪路,是日本人鋪的,沒穿鞋走路腳會痛,還會流血!井旁邊的是「水塔」(見上圖6),是後來蓋的,什麼時候蓋的已不記得,村民曾經裝馬達抽古井裡的水起來,後來覺得也沒比較方便,大家都還是習慣用水桶汲。因為馬達用久會壞掉,大家要用卻又不想維護,壞了沒人要修,又吃電,所以還是改回用手汲。井水在有自來水以後就不用了。2015年4月與6月去現場時,古井與水塔還在,井底很深,底部的磚疑似鮮少見到的石頭磚。可惜同年11月再訪時,當地正進行道路拓寬工程,水塔被拆除,古井被人孔蓋覆蓋,不見天日(圖8、9)。




圖8、同年11月再訪巧遇道路拓寬工程正在施工,古井被人孔蓋隱入,不見天日,2015/11/16,陳秋伶攝




圖9、一旁堆置著磚造水塔的殘骸,令人惋惜,2015/11/16,陳秋伶攝

 


  黃金葉是獨生女,雙親只有她一個孩子。父親是總舖師,母親跟著父親出外工作,常常工作到日以繼夜,家務就全落在她的身上。她說以前一天要擔11擔(22桶)的水,白天外出去工作,晚上回到家就開始擔水,有時擔到9點多還在擔。養豬要用到6擔的水,人要用的一個大水缸就要4擔的水。


  黃金葉就學時還是日治時期,出門上學時都還要躲空襲,飛機會掃射。她一直很遺憾的事,就是很喜歡讀書,但沒考上高中,就決定留在家裡幫忙。她一個人在家工作也很累,要放三條牛、煮豬菜、餵豬、割蕃薯和蕃薯葉…家裡的工作都是她在做,走到腳都起水泡流血。長大後曾一早到尖山溝割麻竹筍,擔去關廟市場賣,然後坐公車到台南運河邊(魚市場)買魚頭,再坐公車回家,用一份鹽、一份魚頭,加入豆餅,煮給豬吃。不到四個月,一隻豬可以養到400多斤,人家都好奇問她怎麼養的,她說要下本錢,要捨得給豬吃好一點!


  回憶起過去的生活,她感慨地說,以前的人很甘願做,都吃竹筍而已,沒魚沒肉。日本時代日本人不給台灣人吃肉,偷吃就打死!以前養豬、種稻,都要交給日本人,都懷疑百姓是不是有偷藏起來,還拿竹子去田裡到處往土裡插,檢查是否有偷藏米。她咒罵日本人很夭壽!如果有人被翻到偷藏東西,就直接對人狂打,叫人跪下,然後用木棍(九簪仔)在後腳上面一直用力踩,那樣很痛,還會流血!曾有一個下崁的人因為偷殺豬被抓到,就是如此活活被折磨到死。稻子是台灣人種的,全部都要交出去,不能留下來自己吃,只能吃蕃薯籤;豬也是,養大都要交出去,雖然豬是用賣的,可是要買肉就用配給的,百姓只能拿牌子買到一小塊肉,都不夠吃,要買更多都不行,也有人餓死。


  以前走在關廟街上,會有飛機來掃射,看到就要趕快找樹下或水溝,趴下去躲,掃到就死了,在山上工作也都要挖洞,看到飛機來就躲進去。黃金葉女士對於日治時期的生活記憶,跟上一篇文章中的黃玉珠女士年齡差不多,所描述的也很類似。黃玉珠的母親則因被鄰居舉報家中偷藏黃金(是其嫁妝),而被日本人打到跪下,並用九簪仔在後腳上用力滾壓,她在旁親眼目睹母親被用刑逼供慘痛的過程,邊說邊哭,那時還有一個許厝湖的女人也遭舉報,回家後上吊自殺…這些記憶讓她終生難忘。每每聽到老人家說起以前生活的困苦,以及自己或家人所遭受到的苦難,身為紀錄者的我,也感到很心疼、難過!


  在溝仔溪還有另一口古井,至今還在使用,井的年代不算久遠,位於唐家古厝(圖10)前,唐家刻意保留下來繼續使用。這口井的井欄曾於幾年前意外被車撞壞,重新修築,修復後唐家親友發揮創意,用石子排出溝仔溪的舊名「咬狗溪」,以茲紀念。受訪者是井的主人「唐家父子」(圖11),父親是1935年生的唐伯宗先生,兒子是1957年生的唐安村先生。




圖10、溝仔溪的唐家古厝,2015/04/10,陳秋伶攝




圖11、好客健談的唐家父子,右為父親唐伯宗,中為兒子唐安村,2015/04/10,陳秋伶攝

 


  唐伯宗說,家門前這口「咬狗溪井」(圖12、13),差不多有40~50年了,現在都還在用,也不算是唐家的,算社區共同使用,水質還很好,沒有紅銹。這口井和後面那口老井(黃家古井)都沒有紅仙,目前還每天用水桶舀水,用來洗衣服。井深有2丈(大約7米),很深。




圖12、唐家古井,重建後用石頭將題上舊地名「咬狗溪」作為紀念,2015/04/10,陳秋伶攝




圖13、古井內部可見水質清澈,2015/04/10,陳秋伶攝

 


  唐伯宗差不多10歲時才從新光村搬過來溝仔溪,祖先是從五甲過來,來這邊種稻和蕃薯。姓唐的只有這一戶。現在種稻都是用馬達抽地下水,以前沒有馬達的時代都是「看天田」。如果要用水,就要到溪邊去擔水起來。種稻要用比較多的水,所以都是雨季才種,靠雨水灌溉,只能種一期,4~5月種,7~8月收成,9~10月再種蕃薯,隔年2~3月收成後再準備種稻,兩樣作物在輪作。馬達差不多在他40~50歲時才有,之前都要用人力擔水。


  兒子唐安村則說,住老厝比較舒服,這間屋子已有70多年了,屋頂的竹子都沒換過,從沒被蟲蛀。作建材的竹子都要特別挑「白露過後到冬至之間」的竹子(父親:「冬節仔腳」的竹子),這時候的竹子最成熟,纖維硬,蟲不吃,適合砍來做建材,不需要浸水,直接就取來用。要種竹子的話,就是要在三月神明生的時候種下。這裡沒有幾戶人家,以前要蓋房子,大家都會出來幫忙,只有要用到磚才需要請外面的師傅,其它的都由左鄰右舍和自己一起蓋,大家會自行分工,各學一種技能。


  井就要請外面的人來造,井也要整理,底下出泉,會有泥沙跟著進來,久了會淤積,土要清掉,但不用常整理,久久才清一次。這口井在以前路沒有那麼大條的時候,曾被車子撞倒一邊,請人來把倒下的磚頭清出來,再重整理。沒把這口井填掉是想留下來作個紀念,這邊(溝仔溪)聚落是靠井水,人在吃和餵豬等等。下崁那邊就沒有井,他們有溪水可用就沒挖井,但如果下大雨溪水變混濁就會到這取井水,溪水要等差不多一個禮拜到半個月後才會變清。


  在這裡生活跟都市不一樣的地方,環境好,空氣好,這裡的鳳梨田其實以前是種稻子和蕃薯(圖14)。2~3月蕃薯收成後,小孩放學回家後就到田裡打棒球。以前農業時代人口多,小孩子都成群一起玩,變成工商業社會後人口都往都市移動,農村人口變少,看不到這種場面了。以前讀新光國小時也會到溪邊抓魚、蝦,這裡溪哥很多,也有河蜆,現在沒有了。在溪邊轉彎的地方,下大雨後會沖刷出一個堀仔,大家就用鋤頭挖沙土把水堵起來,裡面魚很多,再用面盆把水撈掉,堀底就會有一堆魚,帶回家吃。




圖14、溝仔溪聚落位於台地,尚可見關廟區已少見的水稻田,2015/04/10,陳秋伶攝

 


  以前也有很多青蛙,門前的公園以前是水稻田,小孩子就用竹竿綁魚線和魚鉤,魚鉤上綁蚯蚓,插在田埂邊,讓魚鉤距離地上有10公分左右,每隔一段距離就插一支,青蛙會來吃餌。魚鉤一定要離地上有段距離,牠跳起來吃上鉤後才會逃不掉,如果離地近牠仍會脫逃。青蛙很多,抓都抓不完。父親在旁補充說,以前在田埂用燈照就會有一堆青蛙出來,直接用手抓就可以抓一堆了,一條田埂就可以抓一簍,有時不用走到田埂盡頭竹簍就滿了。青蛙很多的時間就是差不多水稻要收成農曆6~7月的時候。唐安村接著說,抓青蛙是為了要吃,煮的方式可以用紅燒,也可沾麵粉油炸,或用醃漬的竹筍一起煮湯,真的很好吃!這裡的人叫青蛙是「四腳魚」,也有人叫「水雞」。


  溝仔溪聚落位處許縣溪流域和丘陵台地之間,從黃金山與黃金葉兩位受訪者的描述,可以略知過去農業社會聚落內農戶共同出資開闢埤塘,以及灌溉用水如何分配、管理,猶如小型自治組織,出資的農戶具有股份,也依股份的權利分配到水源。即使埤塘不再用於灌溉,轉成出租養魚,營利收入也回饋給股東,只是後續難以經營,上埤成了荒廢的蓄水池,僅有鄰近的竹筍農就近抽水灌溉田園,下埤塘則漏水失修,於2015年轉型成社區景觀公園。而另兩位受訪者唐氏父子,描述的多是過去農家生活有趣的一面,堅固的竹籠厝也透露了老祖宗傳承下來的智慧。而黃金葉女士對於日人統治的苦難記憶,提醒著我們台灣曾經有那麼一段歷史,深刻覺得今日的台灣人應該要走出自己的路,不要再被外來政權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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