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17日 星期五

臺南水故事21 關廟區─溝仔溪(咬狗溪):上埤、下埤、黃家古井、唐家古井(新光里)

 (撰文:陳秋伶)


  新光里溝仔溪一帶為平坦的台地,適合耕作,雖然近年來關廟區農田多改種竹筍與鳳梨,但在溝仔溪仍可看到一畦畦的水稻田。過去長期以稻米與甘蔗為主要作物,因此有灌溉埤塘的開築,從訪談資料的推測,溝仔溪的「上、下埤」(圖1、2)在清代就有了。


  溝仔溪以黃氏為大姓,埤塘為聚落中有種田之農戶共同出資修築,其中黃家佔大股。上、下埤在早年農業社會時,對位處高地的水稻田提供了灌溉水源,後來因產業轉型及灌溉渠道失修等因素,停止了農耕用水功能。在八、九十年代時,更因出水柵門損壞,喪失了儲水功能,逐漸變成一處回歸自然的濕地,沒有太多人為干擾,是許多候鳥及水鳥的棲息繁殖處所,形成了新光社區內一處不可多得的環境生態教育空間。下埤旁有一口古井,為黃氏宗族所開鑿,供全村莊自由取用,新光人都知道這口井的水質很好,不曾枯竭,出水量大,而且沒有紅仙(鐵銹)。




圖1、溝仔溪聚落的上埤,2015/04/10,陳秋伶攝




圖2、整修後成為社區景觀池的下埤,2015/06/12,陳秋伶攝

 


  第一位受訪者為黃家的子孫,1933年生的黃金山先生(願受訪,不願拍照留影),他說溝仔溪的上、下埤統稱為「溝仔溪埤」,依地形高低不同修築成兩個埤塘,當地人習慣分開稱呼為「上埤」與「下埤」。溝仔溪埤是很多人共有的,分成十大股,黃金山的大伯、二伯和父親三人持有兩大股,上、下埤一起計算,現在黃金山還保管著地契。黃金山的田就在埤邊,但他已移居到北花(里)了。


  以前埤水都是用來種稻,枯水期時(初春)用來淹田水的,曾有股東在埤裡養魚,洘埤牽魚時會收成很多大頭鰱,但已是小時候到年輕時代的事了。地雖然是股東的,但水被水利會佔去了,光復以後就這樣了。那時水權被政府佔去,原本用埤水要淹田的農民要放水,竟被阻止,因此許多農民對政府很不滿。水權變成政府的,地主就很難做事情,要養魚都不太敢養,因為如果水利會要用水,就把水抽走,要做什麼事都很難計畫。


  後來下埤被清空,是因為里長說要規劃一個水池公園讓人可以釣魚。這個埤的水源是儲存雨水,不會自己出泉,但是上埤的水都不會乾,有點奇怪,即使現在也還有一點水。以前要用水灌溉時,會先放下埤的水,沒了再放上埤的水下到下埤,上下埤之間有水溝相通(圖3),上埤有溢流口,水太多就會流到下埤,魚也會跟著一起被沖到下埤。




圖3、連接上、下埤之間的溝渠,生態豐富,2015/06/12,陳秋伶攝

 


  溝仔溪埤是有在開「股東會」的,黃金山曾做過負責人,改選後交給比較年輕的後輩管理。黃金山當負責人時,每年都會叫大家來開會,討論是否要把埤出租給別人去養魚,如有租金收入就利用股東會時聚餐,把錢用掉。現在埤裡都沒水了,什麼事都沒辦法做了。


  另一位同樣也是溝仔溪黃家子孫,1931年生的黃金葉女士(無拍照)則說,埤仔是有田的人就有名(股份),要種稻就放水下去淹,做田的農戶都有份,範圍是溝仔溪往下到下崁那邊的田洋。水要分配著用,開涵洞放水出來流到圳溝,再流到各個田去,不同區輪流灌溉,用水涵仔控制。自己的田淹水淹夠了,水就從水涵仔流出去到別人的田去。埤仔都是存雨水的,沒下雨、水用完就乾掉。上埤曾有人養魚,黃金葉女士的親戚曾在埤放養魚,養了大頭鰱、草魚、白葉仔,但魚都會被偷抓,後來那位親戚生病早逝,就沒再養了。


  溝仔溪的上埤現在成了一口蓄水池,僅有鄰近的竹農抽埤水淹竹筍田(圖4)。而下埤則因埤岸損壞會漏水,久了成了淺水的濕地(圖5),多年來生態已經自然演替。新光社區規劃師吳宗寶先生告知此埤生態很豐富,有許多候鳥與在地的水鳥在此棲息,昆蟲與魚類也很多。2015年4月到現地做調查時,下埤正在進行改建工程。6月再訪時,水門與埤岸已經重建,水也蓄深,已不見之前吳宗寶先生所說動植物生態豐富的淺水濕地樣貌了。




圖4、上埤目前僅有旁邊的竹農會抽水灌溉竹筍園,陳秋伶攝




圖5、未整修前的上埤,因漏水形成淺水濕地,生態豐富。吳宗寶提供

 


  溝仔溪村莊的路旁有一口古井,新光里的人都知道,在沒有自來水以前,溝仔溪這一帶飲食用的水便是依賴這口古井,已經百年以上了,住在附近的黃德參先生說本地人都叫這口井「古早井」,在此寫為「黃家古井」(圖6、7),因為是由黃氏家族所開鑿。這口井就位於黃金葉女士的家門口,她說起這口井時也回憶起小時候的生活。




圖6、歷史悠久的黃家古井,旁邊是近代才設的磚造水塔,2015/06/12,陳秋伶攝




圖7、黃家古井很深,接近底部可見疑似石頭磚,2015/06/12,陳秋伶攝

 


  她說他們黃家祖先在「三頭家(見下方註)」時代很有錢(種甘蔗),這口井是那時候開的,已有幾百年了(推測大約在清朝)。這口井的水很清澈、很好吃,自己會出泉,水量也很多,因為旁邊有埤(井距離下埤大約50公尺),有水氣可通。周邊的居民都來這取水,用繩子綁水桶舀水上來擔回家使用,大家都是農家人,有水用就好,家族不會計較什麼。(註:村民說「三頭家」就是以前溝仔溪有三個很有錢的人,這一帶的土地都是他們的,三個人在比賽誰比較有錢)


  井本來是平的,周邊的磚頭(井欄)是後來才加的,彎腰可以靠著,比較好汲水。以前路是土路,汲水會有水掉出來,土會濕滑,擔水很不好走!後來就用咾咕石鋪路,是日本人鋪的,沒穿鞋走路腳會痛,還會流血!井旁邊的是「水塔」(見上圖6),是後來蓋的,什麼時候蓋的已不記得,村民曾經裝馬達抽古井裡的水起來,後來覺得也沒比較方便,大家都還是習慣用水桶汲。因為馬達用久會壞掉,大家要用卻又不想維護,壞了沒人要修,又吃電,所以還是改回用手汲。井水在有自來水以後就不用了。2015年4月與6月去現場時,古井與水塔還在,井底很深,底部的磚疑似鮮少見到的石頭磚。可惜同年11月再訪時,當地正進行道路拓寬工程,水塔被拆除,古井被人孔蓋覆蓋,不見天日(圖8、9)。




圖8、同年11月再訪巧遇道路拓寬工程正在施工,古井被人孔蓋隱入,不見天日,2015/11/16,陳秋伶攝




圖9、一旁堆置著磚造水塔的殘骸,令人惋惜,2015/11/16,陳秋伶攝

 


  黃金葉是獨生女,雙親只有她一個孩子。父親是總舖師,母親跟著父親出外工作,常常工作到日以繼夜,家務就全落在她的身上。她說以前一天要擔11擔(22桶)的水,白天外出去工作,晚上回到家就開始擔水,有時擔到9點多還在擔。養豬要用到6擔的水,人要用的一個大水缸就要4擔的水。


  黃金葉就學時還是日治時期,出門上學時都還要躲空襲,飛機會掃射。她一直很遺憾的事,就是很喜歡讀書,但沒考上高中,就決定留在家裡幫忙。她一個人在家工作也很累,要放三條牛、煮豬菜、餵豬、割蕃薯和蕃薯葉…家裡的工作都是她在做,走到腳都起水泡流血。長大後曾一早到尖山溝割麻竹筍,擔去關廟市場賣,然後坐公車到台南運河邊(魚市場)買魚頭,再坐公車回家,用一份鹽、一份魚頭,加入豆餅,煮給豬吃。不到四個月,一隻豬可以養到400多斤,人家都好奇問她怎麼養的,她說要下本錢,要捨得給豬吃好一點!


  回憶起過去的生活,她感慨地說,以前的人很甘願做,都吃竹筍而已,沒魚沒肉。日本時代日本人不給台灣人吃肉,偷吃就打死!以前養豬、種稻,都要交給日本人,都懷疑百姓是不是有偷藏起來,還拿竹子去田裡到處往土裡插,檢查是否有偷藏米。她咒罵日本人很夭壽!如果有人被翻到偷藏東西,就直接對人狂打,叫人跪下,然後用木棍(九簪仔)在後腳上面一直用力踩,那樣很痛,還會流血!曾有一個下崁的人因為偷殺豬被抓到,就是如此活活被折磨到死。稻子是台灣人種的,全部都要交出去,不能留下來自己吃,只能吃蕃薯籤;豬也是,養大都要交出去,雖然豬是用賣的,可是要買肉就用配給的,百姓只能拿牌子買到一小塊肉,都不夠吃,要買更多都不行,也有人餓死。


  以前走在關廟街上,會有飛機來掃射,看到就要趕快找樹下或水溝,趴下去躲,掃到就死了,在山上工作也都要挖洞,看到飛機來就躲進去。黃金葉女士對於日治時期的生活記憶,跟上一篇文章中的黃玉珠女士年齡差不多,所描述的也很類似。黃玉珠的母親則因被鄰居舉報家中偷藏黃金(是其嫁妝),而被日本人打到跪下,並用九簪仔在後腳上用力滾壓,她在旁親眼目睹母親被用刑逼供慘痛的過程,邊說邊哭,那時還有一個許厝湖的女人也遭舉報,回家後上吊自殺…這些記憶讓她終生難忘。每每聽到老人家說起以前生活的困苦,以及自己或家人所遭受到的苦難,身為紀錄者的我,也感到很心疼、難過!


  在溝仔溪還有另一口古井,至今還在使用,井的年代不算久遠,位於唐家古厝(圖10)前,唐家刻意保留下來繼續使用。這口井的井欄曾於幾年前意外被車撞壞,重新修築,修復後唐家親友發揮創意,用石子排出溝仔溪的舊名「咬狗溪」,以茲紀念。受訪者是井的主人「唐家父子」(圖11),父親是1935年生的唐伯宗先生,兒子是1957年生的唐安村先生。




圖10、溝仔溪的唐家古厝,2015/04/10,陳秋伶攝




圖11、好客健談的唐家父子,右為父親唐伯宗,中為兒子唐安村,2015/04/10,陳秋伶攝

 


  唐伯宗說,家門前這口「咬狗溪井」(圖12、13),差不多有40~50年了,現在都還在用,也不算是唐家的,算社區共同使用,水質還很好,沒有紅銹。這口井和後面那口老井(黃家古井)都沒有紅仙,目前還每天用水桶舀水,用來洗衣服。井深有2丈(大約7米),很深。




圖12、唐家古井,重建後用石頭將題上舊地名「咬狗溪」作為紀念,2015/04/10,陳秋伶攝




圖13、古井內部可見水質清澈,2015/04/10,陳秋伶攝

 


  唐伯宗差不多10歲時才從新光村搬過來溝仔溪,祖先是從五甲過來,來這邊種稻和蕃薯。姓唐的只有這一戶。現在種稻都是用馬達抽地下水,以前沒有馬達的時代都是「看天田」。如果要用水,就要到溪邊去擔水起來。種稻要用比較多的水,所以都是雨季才種,靠雨水灌溉,只能種一期,4~5月種,7~8月收成,9~10月再種蕃薯,隔年2~3月收成後再準備種稻,兩樣作物在輪作。馬達差不多在他40~50歲時才有,之前都要用人力擔水。


  兒子唐安村則說,住老厝比較舒服,這間屋子已有70多年了,屋頂的竹子都沒換過,從沒被蟲蛀。作建材的竹子都要特別挑「白露過後到冬至之間」的竹子(父親:「冬節仔腳」的竹子),這時候的竹子最成熟,纖維硬,蟲不吃,適合砍來做建材,不需要浸水,直接就取來用。要種竹子的話,就是要在三月神明生的時候種下。這裡沒有幾戶人家,以前要蓋房子,大家都會出來幫忙,只有要用到磚才需要請外面的師傅,其它的都由左鄰右舍和自己一起蓋,大家會自行分工,各學一種技能。


  井就要請外面的人來造,井也要整理,底下出泉,會有泥沙跟著進來,久了會淤積,土要清掉,但不用常整理,久久才清一次。這口井在以前路沒有那麼大條的時候,曾被車子撞倒一邊,請人來把倒下的磚頭清出來,再重整理。沒把這口井填掉是想留下來作個紀念,這邊(溝仔溪)聚落是靠井水,人在吃和餵豬等等。下崁那邊就沒有井,他們有溪水可用就沒挖井,但如果下大雨溪水變混濁就會到這取井水,溪水要等差不多一個禮拜到半個月後才會變清。


  在這裡生活跟都市不一樣的地方,環境好,空氣好,這裡的鳳梨田其實以前是種稻子和蕃薯(圖14)。2~3月蕃薯收成後,小孩放學回家後就到田裡打棒球。以前農業時代人口多,小孩子都成群一起玩,變成工商業社會後人口都往都市移動,農村人口變少,看不到這種場面了。以前讀新光國小時也會到溪邊抓魚、蝦,這裡溪哥很多,也有河蜆,現在沒有了。在溪邊轉彎的地方,下大雨後會沖刷出一個堀仔,大家就用鋤頭挖沙土把水堵起來,裡面魚很多,再用面盆把水撈掉,堀底就會有一堆魚,帶回家吃。




圖14、溝仔溪聚落位於台地,尚可見關廟區已少見的水稻田,2015/04/10,陳秋伶攝

 


  以前也有很多青蛙,門前的公園以前是水稻田,小孩子就用竹竿綁魚線和魚鉤,魚鉤上綁蚯蚓,插在田埂邊,讓魚鉤距離地上有10公分左右,每隔一段距離就插一支,青蛙會來吃餌。魚鉤一定要離地上有段距離,牠跳起來吃上鉤後才會逃不掉,如果離地近牠仍會脫逃。青蛙很多,抓都抓不完。父親在旁補充說,以前在田埂用燈照就會有一堆青蛙出來,直接用手抓就可以抓一堆了,一條田埂就可以抓一簍,有時不用走到田埂盡頭竹簍就滿了。青蛙很多的時間就是差不多水稻要收成農曆6~7月的時候。唐安村接著說,抓青蛙是為了要吃,煮的方式可以用紅燒,也可沾麵粉油炸,或用醃漬的竹筍一起煮湯,真的很好吃!這裡的人叫青蛙是「四腳魚」,也有人叫「水雞」。


  溝仔溪聚落位處許縣溪流域和丘陵台地之間,從黃金山與黃金葉兩位受訪者的描述,可以略知過去農業社會聚落內農戶共同出資開闢埤塘,以及灌溉用水如何分配、管理,猶如小型自治組織,出資的農戶具有股份,也依股份的權利分配到水源。即使埤塘不再用於灌溉,轉成出租養魚,營利收入也回饋給股東,只是後續難以經營,上埤成了荒廢的蓄水池,僅有鄰近的竹筍農就近抽水灌溉田園,下埤塘則漏水失修,於2015年轉型成社區景觀公園。而另兩位受訪者唐氏父子,描述的多是過去農家生活有趣的一面,堅固的竹籠厝也透露了老祖宗傳承下來的智慧。而黃金葉女士對於日人統治的苦難記憶,提醒著我們台灣曾經有那麼一段歷史,深刻覺得今日的台灣人應該要走出自己的路,不要再被外來政權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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