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20日 星期二

臺南水故事19 關廟區─消失一甲子的隙仔口埤,滿是懷舊的記憶

 (撰文:陳秋伶)


  在選擇關廟區內要訪查的埤塘時,於『濃濃關廟情‧戀戀香洋風』書中讀到一篇文章介紹位於關廟里已被填平多年的「隙仔口埤」(圖12),文中紀錄了鄰近居民對於這口埤塘的兒時記憶,於是引起我的興趣,想知道更多關於這口埤塘的故事,以及它消失的原因。在沒有任何地緣人脈的情形下,單憑著一股熱情,我騎著機車,就到關廟里附近的公園到處找老人家詢問,終於在第二次造訪時,遇到了過去經營隙仔口埤的王家子孫─「王瑞龍」先生,接著三次拜訪,將他對於這口埤塘的記憶以文字保留下來。

 

1、已被填平多年「隙仔口埤」的下埤,2015/03/18,陳秋伶攝

 

2、已被填平多年並蓋了幾排販厝的上埤,2015/03/18,陳秋伶攝



  主要受訪者為王瑞龍先生(圖3),1937年生,在隙仔口埤旁土生土長,該埤為王姓家族的公產。王瑞龍在18歲以前曾參與隙仔口埤的所有相關工作,包括:養魚、製作竹魚網、修堤、踩水車洩水、洘埤(khó‧pi,將埤水放乾)、擔魚等等,他笑說因自己是家中獨子,埤裡的工作一樣都躲不掉。


 3、主要受訪者「王瑞龍」先生,2015/03/19,陳秋伶攝

 


   隙仔口埤大約兩甲多,到底是何時修築的,沒有文獻記載,已不可考,據王瑞龍口述,至少在他之前的三代(推測是在清朝時)就已經存在,是隙仔口聚落王姓家族所合力開闢。開闢的目的是為了養魚,漁獲收入是家族主要的經濟來源。如果週遭的農田需要用水,會讓農民到埤裡擔水使用,鄰近的居民也都會在埤邊洗衣服,他們都不會介意。大約在王瑞龍178歲時,家族開會決定將隙仔口埤的土地賣給財團蓋販厝,主要原因是「水質變化」,導致魚養不起來、一直死去,家族無法再靠養魚賺取收入,只好將土地賣出,記憶中是以50萬元賣出。


  隙仔口埤長什麼樣子呢?水源從哪來?又從何而去?從王瑞龍的口述,大致拼湊出隙仔口埤過去的樣貌(圖4)。從圖中可以看出隙仔口埤的水源除了收集雨水之外,還有來自大潭埤、大潭圳與關廟市仔一帶的排水,皆透過圳溝進入隙仔口埤中,從隙仔口埤溢出或洩流的水,會進入旁邊的二甲溪(圖5),再匯流進入二仁溪。




4、根據王瑞龍先生口述描繪以前隙仔口埤而繪製的平面圖,地勢由北而南逐漸降低,可以看出隙仔口埤是依自然地形而建,有利於集水。底圖:Google地圖。

 

 

5、隙仔口埤算是位於大潭埤的下游,最終匯流至二仁溪。底圖:Google地圖。

 


  隙仔口埤所在地為緩降的斜坡,水從北邊的溝渠進入,分為「上埤」與「下埤」。下埤內有兩個「魚栽堀」,是魚苗的度冬池,埤中的大魚收成牽起後會有些小魚苗沒被撈起,隨著洘埤放水,小魚跟著水流,最後會進入洩水涵管前的魚栽堀中繼續生存,成為下一次放水養殖的苗種。埤岸的低處有做溢流道,以前稱為「瀨堀」或「水沖堀」,溢流口架有「竹網」以攔截埤中的魚,避免流失。製作竹網的細竹是王瑞龍與家人到山上砍伐取得,選小支的竹子,差不多78尺(2~2.5公尺長),用纏、綁的方式,把這些竹子綁成很密的「竹網」,然後在埤岸最低處圍著(固定住),下雨水位升高時可讓埤仔水溢流出去,但魚會被竹網擋住出不去。


  王瑞龍說,埤的形狀是橢圓形(長株形),分「上埤」與「下埤」,上、下埤之間有造一個土岸做間隔。土岸不寬,僅一個人可走的寬度,在洘埤洩水時,在土岸的中間架上一台龍骨水車(只有洘埤時才拿出來用,平時收起來免得被小孩子當成玩具踩壞,圖6),人力踩水車加快上埤的水洩到下埤。洘埤是為了收成魚獲,得日以繼夜、一氣呵成。但水是慢慢放的,不然土堤(埤岸)會被沖垮,也避免造成附近住戶淹水。

 

圖6、龍骨水車在過去缺乏機械動力的時代,是一種靠人力踩踏汲水的工具,常用於農田與埤塘。圖片來源:臺灣國定古蹟編篆研究小組臉書粉絲專頁。



   洘埤的時間大約是在農曆正月,一年涸一次。先放下埤的水,牽一次魚,將大魚牽起來,然後再將上埤的水放到下埤,上埤的水放低了,把大尾魚牽起來;上埤的水放到下埤後再處理下埤與魚栽堀,把水放到差不多有一個人的腰高就要停下來,人再下去撈埤底的漏網之魚,整個流程差不多要3~4天才能完成。撈補到的魚再由壯丁像擔水一樣,裝在竹簍子裡從埤裡擔上來,埤的底泥很深又黏,人的腳會陷入泥淖,差不多到大腿深,擔著魚簍走上來,很不好走,很辛苦!埤主(一群股東)通常會請20~30人下去擔魚,做到半夜才休息,有付工錢,但以前工錢便宜,不多就是了,有人甚至是來幫忙的,只是賺個吃「鮮魚米粉」。


  王瑞龍笑著說,那時有些人就是要來吃飯的,家裡的婆婆媽媽好幾個人煮好大鍋的魚仔湯和米粉,人聲鼎沸,十分熱鬧!一直煮,煮再多都一下子就吃光了,大家好像永遠都吃不飽!


  埤裡的魚用網牽起來後就交給販仔去賣,販仔會派卡車來載,附近的居民也可以來買,但是都是比較小隻的,大隻的都交給販仔。


  洘埤完不會馬上放水,到了23月時埤底的水會乾掉,只有魚栽堀還有水,等下過雨後埤裡又是滿滿的水。水乾的時候,「田跳(台語,某種青蛙)」就會躲在埤中裂開的土縫裡。差不多在傍晚到晚上7點之間,小孩子們就會拿著「電土燈」去埤裡抓「田跳」。「田跳」看到光就會跳出來,好多!好多!呱呱呱叫得好大聲,大家就開始抓,可以抓到一大桶,帶回家加菜。


  王瑞龍特別提到,「田跳」是可以吃的,但癩蛤蟆不能吃,一樣都是土色,可是「田跳」動作快,體型較長,摸起來光滑、硬骨(結實);癩蛤蟆動作慢,體型較膨較大,皮較皺,摸起來軟軟的,兩種很好分辨,不會抓錯。以前物資缺乏,抓青蛙就多一樣(菜色)可以吃。除了「田跳」,還有一種是「暗皮仔」(台語,另一種青蛙),整隻綠色的,跳得很快,要下雨時很會叫,以前有老人家抓來吃說可以顧目睭,但他自己是不敢吃「暗皮仔」。


  關於埤水的來源,王瑞龍說是來自關廟市仔流下來的溝仔水,山上的水也會帶著土流到埤裡,溝仔水有些髒,難免會有死雞、死豬等等動物屍體隨著溝仔水流進來埤裡,但沒有化學污染。這些有點髒的水與動物屍體會先流到上埤,但他們不會去處裡(以前的人對於衛生的要求不高),因為魚吃了長得很大尾、很肥。埤土也很肥沃,因為山水帶土下來,到了埤底會淤積,所以洘埤後都會有附近種田的人來要埤土,載去田裡種植蔬果。大致上來說,上埤的水比較髒,下埤的水比較好,上埤比較淺,因為溝仔水帶山土進來會導致淤積,下埤較深,有2~3丈(6~9公尺)深。


  附近的居民會來使用埤水,婦女會到下埤的岸邊洗衣服,因為那時還沒有自來水,下埤的水比較乾淨。以前都是用硬的肥皂,不是洗衣粉,而且以前的人都很節儉,肥皂都很省著用,也有人用「黃目子(台語,無患子)」洗,所以對埤水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影響。也有附近的農民會來擔埤水去田裡澆水,以前家家戶戶多多少少都有在耕作,擔埤水回去澆,就不需要自己再挖水堀仔。這些用水的水量相對之下算是很少,所以王家都讓這些人來取水。


  洘埤後除了抓青蛙的趣事,王瑞龍說大家也會到埤岸的竹叢下面抓鰻魚。鰻魚會在土堤下挖洞躲在裡面。「水沖堀(台語,溢流道下方被流出來的水沖刷形成一個小水池)」裡有長著林投與刺竹,底泥爛爛的,林投裡面會躲「黑耳鰻」,他們會去抓,都是野生的。小孩子們也會到埤裡游泳,但埤很深,人下去踩不到底,無法站立,大家就比賽潛水,看誰先潛下摸到埤底就算勝利,王瑞龍驕傲地說只有他和另一個鄰居能做到,尤其他會「站游」(以站立的姿勢浮在水面上),更是厲害。


  隙仔口埤主要是為了養魚而開闢,王姓家族靠著養魚與耕作為生,到了王瑞龍178歲時,從上游流入的溝仔水就開始有污染了,開始有廁所的水、含化學洗劑的水流進埤裡,放魚進去埤裡養都一直死,每隻都浮上來,尤其下雨過後,天亮時魚屍就浮起來!沒辦法再養下去,王姓宗族才開會決定把埤賣給財團,讓他們去蓋房子,於是埤就填起來了。


  我聽著聽著,心情從興奮轉成沉重,沒想到傳承了好幾代的隙仔口埤,最後命運斷送在污染的水源上。後來王瑞龍就幫家裡種田,也接受別人的僱請去犁田,賺錢貼補家用,後來被介紹到「車路墘糖廠」做臨時工。初次遇到他時,正好他要去自家的田工作,他說自己也是一貫道道場的講師。十分感謝他跟我分享了他珍貴的年少回憶(圖67)!隙仔口埤雖然消失超過一世紀了,但希望這篇文章可以在網路的世界裡為它留下一個紀錄。

 

圖7、為了釐清隙仔口埤的架構,王瑞龍先生邀我至其家中,他一邊講述我一邊繪圖於黑板,2015/03/30,陳秋伶攝

 

 

圖8、隙仔口埤架構及周邊宗族集村聚落的手繪稿,2015/03/30,陳秋伶攝

 


  另一位同是隙仔口埤旁土生土長、1940年生的何水鏡先生(圖8),也跟我分享了他小時候常到埤邊偷釣魚的趣事。

 

8、另一位受訪者何水鏡先生,2015/03/19,陳秋伶攝



  何水鏡說,隙仔口埤是多人共有經營養魚,每年都會「洘埤」,牽魚仔收成,一年一次,養的魚都是南洋鯽仔(吳郭魚),也有草魚、白葉仔(白鰱)、本地鮘仔(鯉魚),收成後載到市場或出去外面賣。以前小孩子比較頑皮,會來埤仔抓魚,尤其到埤仔上頭的溝仔(進水口)釣魚,那裡魚很多,多是南洋鯽仔。釣魚的地方除了上頭的溝仔,到竹仔門(瀨堀上方的竹網)下面也可以釣,因為多少還是有埤裡的魚流出來,魚的大小差不多3~4指的寬度,有時也可釣到一整桶。


  埤仔會有人來巡邏,看到有人來抓魚或釣魚就會喝止、趕人,可是小孩子還是都會來偷抓、偷釣,釣到一整桶的南洋仔回家。以前釣魚很簡單,一支竹竿纏上繩子,繩子是尼龍線或布袋上面的線,再去買魚鉤,鉤上蚯蚓就可以釣了,就算被抓到也不會怎麼樣,巡埤的人看到會追、喊叫,把人趕走,頂多竹竿被沒收而已。也有人是用手撈網在抓。曾經有人掉落埤裡死掉,久久發生一次,都有人在巡邏。


  一口已經消失了超過一甲子的埤塘,透過老人家的口述,我們得以知曉過去「與埤相依」的生活是什麼樣貌。一口埤塘,養活一宗族幾代的人,也提供了周邊居民洗滌與澆灌的用水,還有一些人苦中作樂的童年回憶,聽起來是一種現代人已經無法經歷的天然乾淨水質與生活體驗。特意用了比較多的文字紀錄這一口已消失的埤塘,原因是關於它的記憶畫面還停留在六、七十年前,沒有被現代水泥化的涵管、堤岸及塑膠管給覆蓋掉。在老人家的記憶裡,堤岸是土和石頭做的,溢流口攔阻魚逃出的網子是竹子綑綁的,涵管是磚造的…,記憶凝結在1960年代之前的狀態,保留了自然素材的印象與濃濃的古早味,讓我們充滿了想像空間,值得細細回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