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陳秋伶)
灣裡位於臺南市南區,在臺南與高雄交界的二仁溪出海口北岸。臺南過去有台江內海,沿著海岸線從鹽水溪到二仁溪兩出海口之間有七個「鯤鯓」,自安平開始往南,有「一鯤鯓」、「二鯤鯓」…到灣裡是第六及七鯤鯓。「鯤鯓」是形容如鯨魚背脊的大沙丘,是早期漢人移台先落腳的居住地。對應著大約從四鯤鯓到七鯤鯓的東邊內陸,有著「櫻丘沙丘群」,也是個大沙丘地形,因地處內陸較不受鹽份侵害,且沙丘內含水量較多,是近代喜樹、灣裡發展農業的區域,就近供應府城的蔬菜種植區。日治時期日人在灣裡也曾開闢過鹽田,但規模小且不符經濟效益,在1970年代就停產了。以上描述的地形相關位置請見圖1。
圖1、灣裡周邊套圖,底圖為現今Google地圖套疊日治時期二萬五千分之一地形圖,資料來源: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GIS專題中心 (2018). [online] 臺灣百年歷史地圖,陳秋伶套繪重製。
1970至1990年代灣裡曾因廢五金產業創造經濟奇蹟,卻也因製造了嚴重的河川與土地污染而聲名大噪(圖2)。經歷過大起大落的灣裡,現在是個氣氛平靜,又具有歷史文化與美食小吃的社區。目前在地團體─「臺南市灣裡萬年文史推廣學會」,在進行文史資料的收集與發展社區小旅行,歡迎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加他們的臉書社團。
圖2、二仁溪下游在1970-1990年代曾經因廢五金產業造成嚴重的環境污染,影響到居民的健康,經過環保團體、社區、漁民和政府等多方單位的合作,把二仁溪變得不一樣了。陳秋伶繪製。
灣裡有許多故事題材可說,我本身也很喜歡這裡,但在此還是把焦點放在「常民用水」的口述歷史紀錄。這個地區跟之前最大的不同,就是連結到「二仁溪」,紀錄到過去二仁溪中下游(過去稱為「二層行溪」)居民引用溪水的情形。接著分成三篇文章來說明,先從灣裡當地的用水歷史演變開始說起,為我們講述的是茄萣舢筏協會總幹事蘇水龍先生的父親。
蘇萬億(圖3),1925年生,灣裡人。家住灣裡舊聚落(七鯤鯓崙脊)的蘇萬億先生,每天都到臺南機場旁的園仔種菜,他的園仔稱為「陶然園」(圖4)。19歲時還是日治時期,曾到印尼婆羅州當軍伕,去了3年,是自願去工作的,在煉油廠當會計。他說,當時看見婆羅洲的人口很少,人都居住在溪邊,取溪水使用,有水才能生活,才能耕種。
圖3、受訪者蘇萬億先生與他在陶然園附近撿到的大牡蠣殼,說明這一帶過去曾靠海,2015/02/13,陳秋伶攝。
圖4、「陶然園」是蘇萬億先生耕種的園仔,有個可供休息的工寮,照片右邊鏡頭外的區域還有一個水堀仔,2015/2/24,陳秋伶攝。
說到生活用水,灣裡的地下水相較於同為海邊的四草豐富,挖土差不多一丈(約3米)深就有水了,可造井取水,主要是因沙質土會含水。以前臺南市西門路以西都是海,土質是沙,高的地方是沙洲,比較含水,灣裡聚落的表土下面都是沙。在他小時候灣裡有很多井,一個宗族裡面就有很多口井(圖5、6)。庄裡的井水多少帶有點鹹度,大多作為洗滌用,少食用,但鹹度不重的還是會有人食用,因為吃了都沒事,在沒發現更淡的水源之前不得不食。
圖5、灣裡以前有很多口井,但有自來水後就逐漸消失,這口是社區營造綠美化再造的意象,但只有外觀,並非真的水井,2015/1/25,陳秋伶攝。
圖6、就目前所知,灣裡舊聚落尚存兩口古井,隱身在小巷弄內,是由台南社區大學蘇明志老師帶路找到,2016/11/03,陳秋伶攝。
後來有人在「廟前田仔」(現在的舉喜段重劃區,以前灣裡鹽田的東邊)那邊挖一個堀仔要灌溉用,結果發現水質比較淡,就拿來當食用水。後來要吃的水大家就到「廟前田仔」的水堀擔回來使用,越往東邊(離海越遠)取的水才是沒有鹹度的淡水。擔水不容易,要走過鹽田的堤岸,窄窄小小的,所以小孩子沒辦法擔,都大人去擔。那口水堀仔應該是私人的,是誰的就不知道了。這種可食用的水一般都會讓人免費取用,不會計較那麼多。但仍有些人還是吃庄裡的井水,雖然有點鹹澀,但吃習慣了,也不用去那麼遠的地方擔水。就他所知,以前安南區、安平一帶也都是這樣,吃的是井水。一個宗族要決定起厝的位置時,首先要找到有淡水、可以鑿井(囊井long-tsénn)的地方才能居住,才能代代相傳、安居樂業。他小時候舊臺南市的人口才6萬,現在近80萬,差了十幾倍!
以前園仔附近(櫻丘沙丘群)可挖到貝殼,還曾挖過帆船的船肚板,證明以前是台江內海,推測170~180年前(蘇老先生以他的歲數往上數三代)園仔還算在內海裡面。灣裡雖然臨海,後來台江內海逐漸淤積陸化後,人口得以往東發展,東邊有開闊的平地,可以農作(圖7),於是灣裡人是「半山海」,很早期就有居民轉型農作,反而從事漁業的人較少。主要從事漁業的是在(二仁溪)對岸的茄萣白砂崙,因為早期茄萣還是內海仔,沒有農地,所以居民多討海為生。
圖7、參考圖1的相對位置,位於喜樹、灣裡東邊的櫻丘沙丘群是這一帶重要的農耕區,是舊臺南市區的蔬菜供應區,陳秋伶攝。
在嘉南大圳建好以前,嘉南平原的農產並不發達,主要靠高雄、屏東一帶的農產,因為高雄屏東一帶比較有溪流可以引水灌溉。例如湖內,二層行溪以東,雨季結束後就會把溪水引進村莊去蓄水。在動力鑿井之前,灌溉水源除了挖水堀仔儲水外,就是引二層行溪的水來用。但二層行溪會感潮,海水會進來,必須引上游下來的淡水,阻隔下游上來的鹹水,於是人們就做「土岸」(攔河堰),將溪水攔截下來,然後挖圳溝將水引到園仔使用。(關於引二層行溪水的部份,留待下下篇文章說明)
至於園仔(陶然園)的灌溉,以前是用水堀蓄水,挖水堀要找面積大且有出泉的地方。要如何判斷土地會出泉,就是找「有濕氣、地勢低、有積水」的地方,然後試挖看看,有出泉,就可挖成水堀仔。陶然園附近以前有個「土角堀」(圖8),大約有六分地,週遭的園仔都是靠土角堀在灌溉。南部冬天是枯水期,都要靠水堀仔蓄水,否則無法耕作。
圖8、土角堀舊址與陶然園的相對位置,205/2/24,陳秋伶攝。
現在陶然園用的水堀仔(圖9)是大約30年前挖的,因為當時土角堀的土地要賣掉,聽說會被填平,所以蘇老先生趕快在自己的園仔另挖一堀。主要的考量除了灌溉,還有做有機耕作的試驗。蘇老先生從年輕時種蔬菜就是採無農藥種植,為了吃的人與種的人之健康,也為了保有好的地下水,不要受到化學農藥的污染(圖10)。他嚐試把絲瓜棚蓋在水堀仔上以避免蟲害,試驗結果成功。靠著許多試驗成功,農作物的產量不錯,他竟可以在不使用農藥的情形下,一輩子務農養活一大家子。
此外,蘇老先生也在水堀仔養魚測水質,並提供週遭其它生物的飲用水。他早上都會在水堀仔看到有暗光鳥、白翎鷥、紅冠水雞等生物來飲水,想到如果土角堀被填平,其它水堀也逐漸消失了,這些生物就沒地方喝水,很可憐,於是決定在自己的地挖水堀仔,讓這些生物也能來飲水,後來他也養鵝和鴨。土角堀賣出後雖然被填平了,但過去會流到土角堀的水,之後就改流入鄰近的陶然園堀仔內。
圖9、蘇萬億先生趕於土角堀消失前,在自己的園仔中另掘一口水堀,承接原本流入土角堀的水,205/2/24,陳秋伶攝。
圖10、蘇萬億先生出生於日治時期,受的是日文教育,從軍回來故鄉灣裡就開始務農,自讀自學日文書的農業知識,這本書上寫出農藥對孕婦等的身體傷害,因此他從不用農藥耕種作物,205/2/13,陳秋伶攝。
圖11、這幾年常常去陶然園找蘇水龍大哥聊天,蘇萬億老先生已經接近百歲了,還在種菜,總是拿他無毒耕種的蔬菜送給我,像不像一朵花?2023/3/4,陳秋伶攝。
帶我來找蘇萬億老先生訪談的是他的兒子,蘇水龍(圖12),1951年生,灣裡人。他補充說明,「土角堀」的形成是因為以前這附近有磚仔窯,挖土角堀的土去燒磚或做土角厝,遺留下來一個低窪地,下雨過後就成了個大水池,大約30年前填平,現在變成資源回收場(圖13)。
圖12、蘇水龍(右)是蘇萬億先生的兒子,帶著我到陶然園附近尋找另一口已消失的「蕹菜堀」,但已成荒地,2015/2/24,陳秋伶攝。
圖13、土角堀已經消失,現為資源回收場,2015/2/24,陳秋伶攝。
以前水堀仔也是會淹死人,一年都有幾個小孩白目跑去水堀仔玩耍而淹死。如果是井的話,水位比較高時,被發現還比較好救,如果水位很低,掉下去也不好救。所以蘇水龍的阿公在去世前一直叮嚀他們:要『教子水裡游,不通教子爬上樹』。「水裡游」意謂著要學得求生的技巧,不會淹死;「爬上樹」意謂著做危險的事,爬高容易摔死。也可延伸解釋為「要教子有一技之長,不要把孩子捧得高高的(不要寵子)」。
以前水資源很珍貴,所以很少洗澡,村莊裡有一個人,只小他父親一、兩歲,都不曾洗過澡,那時還是日本時代,學校的校長一直叫他要洗澡,結果還是不洗,最後校長受不了,就把他拖到海邊,用沙子幫他搓掉身上的垢,搓到流血,哀爸叫母!那時如果能跳進去水堀仔洗身體是最能洗乾淨的,否則一般都是用一個面盆的水,用毛巾擦洗全身,有時一面盆的水洗兩、三個小孩子。以前蘇水龍從學校放學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擔水,把家裡的水缸或水池補滿。家裡吃的水是去擔回來的,會放在水缸,另外還會有一個收集存放雨水比較大的水池,如果水缸放不下就改放到水池裡。水池裡的水是日常用水(非食用),有時會在裡面偷養魚(水缸與儲水池在四草篇有介紹)。
灣裡社區差不多在蘇水龍國小三年級的時候(約民國49~50年)就有自來水了,但水源不是從水庫來的,而是直接在大沙崙上設一個抽水站,抽地下水起來,經過過濾等簡單的淨化程序,抽到大水塔再接管送到村莊住家,那時自來水公司有設一個水廠在那。因為那個大沙崙(舉喜重劃區萬年五街附近,圖14)是附近地勢最高的地方,從水塔可由高往低將水送至住家,但水塔及簡易淨水廠等設施已在幾年前拆掉了,在現場看不出任何痕跡(圖15)。隔壁的大甲社區到了民國57年才有自來水,因為灣裡的自來水是直接抽取現地的地下水使用,大甲社區則是自來水廠透過管線從別地將水輸送過來,所以比較晚。
圖14、大沙崙位置就在舉喜重劃區新建的公園一帶,但已看不出沙崙地形,陳秋伶攝。
圖15、灣裡曾有過簡易自來水廠,就在大沙崙附近,也已消失,陳秋伶攝。
下一篇文章仍由蘇水龍先生繼續為我們講述,記憶中他小時候所看過開鑿古井的兩種方式。